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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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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從另一方面想,這就是她的生活,她仿佛是專為給大家操作而活著的。假若家中沒有老的和小的,她自然無須乎過節,而活著仿佛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她說不上來什麼是文化,和人們只有照著自己的文化方式——象端陽節必須吃粽子,櫻桃,與桑葚——生活著才有樂趣。她只覺得北平變了,變得使她看著一家老小在五月節瞪著眼沒事作。她曉得這是因為日本人佔據住北平的結果,可是不會扼要的說出:亡了國便是不能再照著自己的文化方式活著。她只感到極度的彆扭。 為補救吃不上粽子什麼的,她想買兩束蒲子,艾子,插在門前,並且要買幾張神符貼在門楣上,好表示出一點「到底」有點象過節的樣子。她喜愛那些神符。每年,她總是買一張大的,黃紙的,印著紅的鍾馗,與五個蝙蝠的,貼在大門口;而外,她要買幾張粘在白紙上的剪刻的紅色「五毒兒」圖案,分貼在各屋的門框上。她也許相信,也許根本不相信,這些紙玩藝兒有什麼避邪的作用,但是她喜愛它們的色彩與花紋。她覺得它們比春聯更美觀可愛。 可是,她也沒買到。不錯,她看見了一兩份兒賣神符的,可是價錢極貴,因為日本人不許亂用紙張,而顏料也天天的漲價。她捨不得多花錢。至於賣蒲子艾子的,因為城門出入的不便,也沒有賣的。 小順兒的小嘴給媽媽不少的難堪:「媽,過節穿新衣服吧?吃粽子吧?吃好東西吧?腦門上抹王字不抹呀?媽,你該上街買肉去啦!人家冠家買了多少多少肉,還有魚呢!媽,冠家門口都貼上判兒啦,不信,你去看哪!」他的質問,句句像是對媽媽的譴責! 媽媽不能對孩子發氣,孩子是過年過節的中心人物,他們應當享受,快活。但是,她又真找不來東西使他們高聲的笑。她只好慚愧的說:「初五才用雄黃抹王字呢!別忙,我一定給你抹!」 「還得帶葫蘆呢?」葫蘆是用各色的絨線纏成的櫻桃,小老虎,桑葚,小葫蘆……聯繫成一串兒,供女孩子們佩帶的。 「你臭小子,戴什麼葫蘆?」媽媽半笑半惱的說。 「給小妹戴呀!」小順兒的理由老是多而充實的。妞子也不肯落後,「媽!妞妞戴!」 媽媽沒辦法,只好抽出點工夫,給妞子作一串兒「葫蘆」。只纏得了一個小黃老虎,她就把線笸籮推開了。沒有旁的過節的東西,只掛一串兒「葫蘆」有什麼意思呢?假若孩子們肚子裡沒有一點好東西,而只在頭上或身上戴一串兒五彩的小玩藝,那簡直是欺騙孩子們!她在暗地裡落了淚。 天佑在初五一清早,拿回來一斤豬肉和兩束蒜台。小順兒雖不懂得分兩,也看出那一塊肉是多麼不體面。「爺爺!就買來這麼一小塊塊肉哇?」他笑著問。 爺爺沒回答出什麼來,在祁老人和自己的屋裡打了個轉兒,就搭訕著回了鋪子。他非常的悲觀,但是不願對家裡的人說出來。他的生意沒有法子往下作,可是又關不了門。日本人不准任何商店報歇業,不管有沒有生意。天佑知道,自從大小漢奸們都得了勢以後,綢緞的生意稍微有了點轉機。但是,他的鋪子是以布匹為主,綢緞只是搭頭兒;真正講究穿的人並不來照顧他。專靠賣布匹吧,一般的人民與四郊的老百姓都因為物價的高漲,只顧了吃而顧不了穿,當然也不能來照顧他。再說,各地的戰爭使貨物斷絕了來源;他既沒法添貨,又不象那些大商號有存貨可以居奇。 他簡直沒有生意。他願意歇業,而官廳根本不許呈報。他須開著鋪子,似乎專為上稅與定閱官辦的報紙——他必須看兩份他所不願意看的報紙。他和股東們商議,他們不給他一點好主意,而仿佛都願意立在一旁看他的笑話。他只好裁人。這又給他極大的痛苦。他的鋪夥既沒有犯任何的規矩,又趕上這兵荒馬亂理應共患難的時候,他憑什麼無緣無故的辭退人家呢?五月節,他又裁去兩個人。兩個都是他親手教出來的徒弟。他們瞭解他的困難,並沒說一句不好聽的話。他們願意回家,他們家裡有地,夠他們吃兩頓棒子麵的。可是,他們越是這樣好離好散的,他心中才越難過。他覺得他已是個毫無本領,和作事不公平的人。他們越原諒他,他心中便越難受。 更使他揪心的是,據說,不久日本人就要清查各鋪戶的貨物,而後由他們按照存貨的多少,配給新貨。他們給你多少是多少,他們給你什麼你賣什麼。他們也許只給你三匹布,而配上兩打雨傘。你就須給買主兒一塊布,一把或兩把雨傘,不管人家需要雨傘與否! 天佑的黑鬍子裡露出幾根白的來,在表面上,他要裝出沉得住氣的樣子,一聲不哼不響。他是北平鋪子的掌櫃的,不能當著店夥與徒弟們胡說亂罵。可是,沒有人在他面前,他的鬍子嘴兒就不住的動:「這算麼買賣規矩呢?布鋪嗎,賣雨傘!我是這兒的掌櫃呢,還是日本人是掌櫃呢?」叨嘮完了一陣,他沒法兒不補上個「他媽的!」他不會罵人撒村,只有這三個字是他的野話,而也只有這三個字才能使他心中痛快一下。 這些委屈為難,他不便對鋪子的人說,並且決定也不教家裡的人知道。對老父親,他不單把委屈圈在心裡,而且口口聲聲的說一切都太平了,為是教老人心寬一點。就是對瑞宣,他也不願多說什麼,他知道三個兒子走了兩個,不能再向對家庭最負責的長子拉不斷扯不斷的發牢騷。父子見面,幾乎是很大的痛苦。瑞宣的眼偷偷的目留著父親,父親的眼光碰到了兒子的便趕緊躲開。兩個人都有多少多少被淚浸漬了許久的話,可是不便連話帶淚一齊傾倒出來。一個是五十多的掌櫃,一個是三十多歲的中學教師,都不便隨便的把淚落下來。而且,他們都知道,一暢談起來,他們就必定說到國亡家必破的上頭來,而越談就一定越悲觀。所以,父子見面,都只那麼笑一笑,笑得虛偽,難堪,而不能不笑。因此,天佑更不願回家了。鋪子中缺人是真的,但是既沒有多少生意,還不致抽不出點回家看看的工夫來。他故意的不回家,一來是為避免與老親,兒孫,相遇的痛苦,二來也表示出一點自己的倔強——鋪子既關不了門,我就陪它到底;儘管沒有生意,我可是應盡到自己的責任! 在一家人中,最能瞭解天佑的是瑞宣。有祁老人在上面壓著,又有兒子們在下面比著,天佑在權威上年紀上都須讓老父親一步,同時他的學問與知識又比不上兒子們,所以他在家中既須作個孝子,又須作個不招兒子們討厭的父親。因此,大家都只看見他的老實,而忽略了他的重要。只有瑞宣明白:父親是上足以承繼祖父的勤儉家風,下足以使兒子受高等教育的繼往開來的人。他尊敬父親,也時常的想給父親一些精神的安慰。他是長子,他與父親的關係比老二與老三都更親密;他對父親的認識,比弟弟們要多著幾年的時光。特別在近幾個月中,他看出父親的憂鬱和把委屈放在肚子裡的剛強,也就更想給父親一些安慰。 可是,怎麼去安慰呢?父子之間既不許說假話,他怎能一面和老人家談真話,還能一面使老人家得到安慰呢;真話,在亡國的時候,只有痛苦!且先不講國家大事吧,只說家中的事情已經就夠他不好開口的了。他明知道父親想念老三,可是他有什麼話可以教老人不想念老兒子呢?他明知道父親不滿意老二,他又有什麼話使老人改為喜歡老二呢?這些,都還是以不談為妙。不過,連這些也不談,父子還談什麼呢?他覺得父子之間似乎隔上了一段紗幕,彼此還都看得見,可是誰也摸不著誰了。侵略者的罪惡不僅是把他的兄弟拆散,而且使沒有散開的父子也彼此不得已的冷淡了! 大家馬馬虎虎的吃過午飯,瑞豐不知在哪裡吃得酒足飯飽的來看祖父。不,他不像是來看祖父。進門,他便向大嫂要茶:「大嫂!泡壺好茶喝喝!酒喝多了點!有沒有好葉子呀,沒有就買去!」他是象來表現自己的得意與無聊。 小順兒的媽話都到嘴邊上了,又控制住自己。她想說:「連祖父都喝不著好茶葉,你要是懂人事,怎麼不買來點兒呢?」可是,想了一想,她又告訴自己:「何必呢,大節下的!再說,他無情,難道我就非無義不可嗎?」這麼想開,她把水壺坐在火爐上。 瑞宣躲在屋裡,假裝睡午覺。可是,老二決定要討厭到底。「大哥呢?大哥!」他一邊叫,一邊拉開屋門。「吃了就睡可不好啊!」他明明見哥哥在床上躺著,可是決定不肯退出來。瑞宣只好坐了起來。 「大哥,你們學校裡的日本教官怎樣?」他坐在個小凳上,酒氣噴人的打了兩個長而有力的嗝兒。 瑞宣看了弟弟一眼,沒說什麼。 瑞豐說下去:「大哥,你要曉得,教官,不管是教什麼,都必然的是太上校長。人家掙的比校長還多,權力也自然比校長大。校長若是跟日本要人有來往呢,教官就客氣點;不然的話,教官可就不好伺候了!近來,我頗交了幾個日本朋友。我是這麼想,萬一我的科長丟了,我還能——憑作過科長這點資格——來個校長作作,要作校長而不受日本教官的氣,我得有日本朋友。這叫作有備無患,大哥你說是不是?」他眨巴著眼,等大哥誇讚他。 瑞宣還一聲沒出。 「噢,大哥,」老二的腦子被酒精催動的不住的亂轉,「聽說下學期各校的英文都要裁去,就是不完全裁,也得撥出一大半的時間給日文。你是教英文的,得乘早兒打個主意呀!其實,你教什麼都行,只要你和日本教官說得來!我看哪,大哥,你別老一把死拿,老闆著臉作事;這年月,那行不通!你也得活動著點,該應酬的應酬,該送禮的別怕花錢!日本人並不象你想的那麼壞,只要你肯送禮,他們也怪和氣的呢!」瑞宣依舊沒出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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