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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一個懷才不遇的人特別愛表現他的才。曉荷,為表現自己的才氣,給大赤包造了一本名冊。名冊的「甲」部都是日本人,「乙」部是偽組織的高官,「丙」部是沒有什麼實權而聲望很高,被日本人聘作諮議之類的「元老」,「丁」部是地方上有頭臉的人。他管這個名冊叫做四部全書,仿佛堪作四庫全書的姐妹著作似的。每一個名下,他詳細的注好:年齡,住址,生日,與嗜好。只要登在名冊上,他便認為那是他的友人,設法去送禮。送禮,在他看,是征服一切人之特效法寶。為送禮,他和瑞豐打過賭;瑞豐輸了。

  瑞豐以為曉荷的辦法是大致不錯的,不過,他懷疑日本人是否肯接受曉荷的禮物。他從給日本人作特務的朋友聽到:在南京陷落以後,日本軍官們已得到訓令——他們應當鼓勵中國人吸食鴉片,但是不論在任何場合,他們自己不可以停留在有鴉片煙味的地方,免得受鴉片的香味的誘惑;他們不得接受中國人的禮物。瑞豐報告完這點含有警告性的消息,曉荷閉了閉眼,而後噗哧一笑。「瑞豐!你還太幼稚!我告訴你,我親眼看見過日本人吸鴉片!命令是命令,命令改變不了鴉片的香美!至於送禮,咱們馬上打個賭!」他打開了他的四部全書。「你隨便指定一個日本人,今天既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中國的或日本的節日,我馬上送過一份禮去,看他收不收,他收下,你輸一桌酒菜,怎樣?」

  瑞豐點了頭。他知道自己要輸,可是不便露出怕輸一桌酒席的意思。

  曉荷把禮物派人送出去,那個人空著手回來,禮物收下了。

  「怎樣?」曉荷極得意的問瑞豐。

  「我輸了!」瑞豐心疼那桌酒席,但是身為科長,不便說了不算。

  「為這種事跟我打賭!你老得輸!」曉荷微笑著說。也不僅為贏了一桌酒席得意,而也更得意日本人接受了他的禮物。「告訴你,只要你肯送禮,你幾乎永遠不會碰到搖頭的人!只要他不搖頭,他——無論他是怎樣高傲的人——便和你我站得肩膀一邊齊了!告訴你,我一輩子專愛懲治那些挑著眉毛,自居清高的人。怎麼懲治,給他送禮。禮物會堵住一切人的嘴,會軟化一切人的心,日本人也是人;既是人,就得接我的禮;接了我的禮,他便什麼威風也沒有了!你信不信?」

  瑞豐只有點頭,說不上什麼來。自從作了科長,他頗有些看不起冠大哥。可是冠大哥的這一片話實在教他欽佩,他沒法不恢復以前對冠先生的尊敬。冠先生雖然現在降了一等,變成了冠大哥,到底是真有「學問」!他想,假若他自己也去實行冠大哥的理論,大概會有那麼一天,他會把禮物送給日本天皇,而天皇也得拍一拍他的肩膀,叫他一聲老弟的。

  因為研究送禮,曉荷又發現了日本人很迷信。他不單看見了日本軍人的身上帶著神符與佛像,他還聽說:日本人不僅迷信神佛,而且也迷信世界上所有的忌諱。日本人也忌諱西洋人的禮拜五,十三,和一枝火柴點三枝香煙。他們好戰,所以要多方面的去求保佑。他們甚至於討厭一切對他們的預言。英國的威爾斯預言過中日的戰爭,並且說日本人到了湖沼地帶便因瘟疫而全軍覆沒。日本人的「三月亡華論」已經由南京陷落而不投降,和台兒莊的大捷而成了夢想。他們想起來威爾斯的預言,而深怕被傳染病把他們拖進墳墓裡去。因此,他們不惜屠了全村,假若那裡發現了霍亂或猩紅熱。他們的武士道精神使他們不怕死,可是知道了自己准死無疑,他們又沒法不怕死。他們怕預言,甚至也怕說「死」。根據著這個道理,曉荷送給日本人的禮物總是三樣。他避免「四」,因為「四」和死的聲音相近。這點發現使他名聞九城,各報紙不單有了記載,而且都有短評稱讚他的才智。

  這些小小的成功,可是並沒能完全減去他心中的苦痛。他已是北平的名人,東方畫藝研究會,大東亞文藝作家協會(這是藍東陽一手創立起來的),三清會(這是道門的一個新組織,有許多日本人參加);還有其他的好些個團體,都約他入會,而且被選為理事或幹事。他幾乎得天天去開會,在會中還要說幾句話,或唱兩段二簧,當有遊藝節目的時候。可是,他作不上官!他的名片上印滿了理事,幹事等等頭銜,而沒有一個有分量的。他不能對新朋友不拿出名片來,而那些不支薪的頭銜只招人家對他翻白眼!

  當他到三清會或善心社去看扶乩或拜神的時候,他老暗暗的把心事向鬼神們申訴一番:「對神仙,我決不敢扯假話!論吃喝穿戴,有太太作所長,也就差不多了。不過,憑我的經驗與才學,沒點事作,實在不大像話呀!我不為金錢,還能不為身分地位嗎?我自己還是小事,你們作神佛的總得講公道呀;我得不到一官半職的,不也是你們的羞恥嗎?」閉著眼,他虔誠的這樣一半央求,一半譏諷,心中略為舒服一點。可是申訴完了,依然沒有用處,他差不多要恨那些神佛了。神佛,但是,又不可以得罪;得罪了神佛也許要出點禍事呢!他只好輕輕的歎氣。歎完了氣,他還得有說有笑的和友人們周旋。他的胸口有時候一窩一窩的發痛!胸口一痛,他沒法不低聲的罵了:「白亡了會子國,他媽的連個官兒也作不上,邪!」

  §三十八

  一晃兒已是五月節。祁老人的幾盆石榴,因為冬天保護的不好,只有一棵出了兩三個小蓇葖。南牆根的秋海棠與玉簪花連葉兒也沒出,代替它們的是一些兔兒草。祁老人忽略了原因——冬天未曾保護它們——而只去看結果,他覺得花木的萎敗是家道衰落的惡兆;他非常的不高興。他時常夢見「小三兒」,可是「小三兒」連封信也不來;難道「小三兒」已經遇到什麼不幸了嗎?他問小順兒的媽,她回答不出正確的消息,而只以夢解夢。近來,她的眼睛顯著更大了,因為臉上掉了不少的肉。把許多笑意湊在眼睛裡,她告訴老人:「我也夢見了老三,他甭提多麼喜歡啦!我想啊,他一定在外邊混得很好!他就根兒就是有本事的小夥子呀!爺爺,你不要老掛念著他,他的本事,聰明,比誰都大!」其實,她並沒有作過那樣的夢。一天忙到晚,她實在沒有工夫作夢。可是,她的「創造的」夢居然使老人露出一點點笑容。他到底相信夢與否,還是個問題。但是,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他只好相信那虛渺的謊言,好減少一點實際上的苦痛。

  除了善意的欺騙老人之外,小順兒的媽還得設法給大家籌備過節的東西。她知道,過節並不能減少他們的痛苦,可是鴉雀無聲的不點綴一下,他們就會更難過。

  在往年,到了五月初一和初五,從天亮,門外就有喊:「黑白桑葚來大櫻桃」的,一個接著一個,一直到快吃午飯的時候,喊聲還不斷。喊的聲音似乎不專是為作生意,而有一種淘氣與湊熱鬧的意味,因為賣櫻桃桑葚的不都是職業的果販,而是有許多十幾歲的兒童。他們在平日,也許是拉洋車的,也許是賣開水的,到了節,他們臨時改了行——家家必須用粽子,桑葚,櫻挑,供佛,他們就有一筆生意好作。

  今年,小順兒的媽沒有聽到那種提醒大家過節的呼聲。北城的果市是在德勝門裡,買賣都在天亮的時候作。隔著一道城牆,城外是買賣舊貨的小市,趕市的時候也在出太陽以前。因為德勝門外的監獄曾經被劫,日本人怕遊擊隊乘著趕市的時候再來突擊,所以禁止了城裡和城外的早市,而且封鎖了德勝門。至於櫻桃和桑葚,本都是由北山與城外來的,可是從西山到北山還都有沒一定陣地的戰事,沒人敢運果子進城。「唉!」小順兒的媽對灶王爺歎了口氣:「今年委屈你嘍!沒有賣櫻桃的呀!」這樣向灶王爺道了歉,她並不就不努力去想補救的辦法;「供幾個粽子也可以遮遮羞啊!」

  可是,粽子也買不到。北平的賣粽子的有好幾個宗派:「稻香村」賣的廣東粽子,個兒大,餡子種類多,價錢貴。這種粽子並不十分合北平人的口味,因為餡子裡面硬放上火腿或脂油;北方人對糯米已經有些膽怯,再放上火腿什麼的,就更害怕了。可是,這樣的東西並不少賣,一來是北平人認為廣東的一切都似乎帶著點革命性,所以不敢公然說它不好吃,二來是它的價錢貴,送禮便顯著體面——貴總是好的,誰管它好吃與否呢。

  真正北平的正統的粽子是:

  (一)北平舊式滿漢餑餑鋪賣的,沒有任何餡子,而只用頂精美的糯米包成小,很小的,粽子;吃的時候,只撒上一點白糖。這種粽子也並不怎麼好吃,可是它潔白,嬌小,擺在彩色美麗的盤子裡顯著非常的官樣。
  (二)還是這樣的小食品,可是由沿街吆喝的賣蜂糕的帶賣,而且用冰鎮過。
  (三)也是沿街叫賣的,可是個子稍大,裡面有紅棗。這是最普通的粽子。

  此外,另有一些鄉下人,用黃米包成粽子,也許放紅棗,也許不放,個兒都包得很大。這,專賣給下力的人吃,可以與黑面餅子與油條歸併在一類去,而內容與形式都不足登大雅之堂的。

  小順兒的媽心中想著的粽子是那糯米的,裡面有紅棗子的。她留心的聽著門外的「小棗兒大粽子啵!」的呼聲。可是,她始終沒有聽到。她的北平變了樣子:過端陽節會沒有櫻桃,桑葚,與粽子!她本來不應當拿這當作一件奇事,因為自從去年秋天到如今,北平什麼東西都缺乏,有時候忽然一關城,連一棵青菜都買不到。可是,今天她沒法不感覺著彆扭,今天是節日呀。在她心裡,過節不過節本來沒有多大關係;她知道,反正要過節。她自己就須受勞累;她須去買辦東西,然後抱著火爐給大家烹調;等大家都吃得酒足飯飽,她已經累得什麼也不想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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