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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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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赤包有眼睛,從她的「乾女兒」的臉上,頭上,身上,腳上,她看到了前幾年的風格與式樣,而加上一番揣摩。出人意料的,她恢復了前幾年曾經時行的頭式,而配以最新式樣的服裝。她非常的大膽,硬使不調和的變成調和。假若不幸而無論如何也不調諧,她會用她的氣派壓迫人們的眼睛,承認她的敢於故作驚人之筆,象萬里長城似的,雖然不美,而驚心動魄。在她這樣打扮了的時節,她多半是帶著招弟去遊逛。招弟是徹底的摩登姑娘,不肯模仿媽媽的出奇制勝。於是,一老一少,一常一奇,就更顯出媽媽的奇特,而女兒反倒平平常常了。當她不是這樣怪裡怪氣的時候,她就甯教瑞豐太太陪著她,也不要招弟,因為女兒的年輕貌美天然的給她不少威脅。 每逢公園裡有畫展,她必定進去看一眼。她不喜歡山水花卉與翎毛,而專看古裝的美人。遇到她喜愛的美人,她必定購一張。她願意教「冠所長」三個字長期的顯現在大家眼前,所以定畫的時節,她必囑咐把這三個字寫在特別長的紅紙條上,而且字也要特別的大。畫兒定好,等到「取件」的時節,她不和畫家商議,而自己給打個八折。她覺得若不這樣辦,就顯不出所長的威風,好象妓女檢查所所長也是畫家們的上司似的。畫兒取到家中之後,她到夜靜沒人的時候,才命令曉荷給她展開,她詳細的觀賞。古裝美人衣服上的邊緣如何配色,頭髮怎樣梳,額上或眉間怎樣點「花子」,和拿著什麼樣的扇子,她都要細心的觀摩。看過兩三次,她發明了寬袖寬邊的衣服,或象唐代的長髻垂發,或眉間也點起「花子」,或拿一把絹制的團扇。她的每一件發明,都馬上成為風氣。 假若招弟專由電影上取得裝飾的模範,大赤包便是溫故知新,從古舊的本位的文化中去發掘,而後重新改造。她並不懂得什麼是美,可是她的文化太遠太深了,使她沒法不利用文化中的色彩與形式。假若文化是一條溪流,她便是溪水的泡沫,而泡沫在遇上相當合適的所在,也會顯出它的好看。她不懂得什麼叫文化,正象魚不知道水是什麼化合的一樣。但是,魚若是會浮水,她便也會戲弄文化。 在她的心裡,她只知道出風頭,與活得舒服。事實上,她卻表現著一部分在日本轄制下的北平人的精神狀態。這一部分人是投降給日本人的。在投降之後,他們不好意思愧悔,而心中又總有點不安,所以他們只好鬼混,混到哪裡是哪裡,混到幾時是幾時。這樣,物質的享受與肉欲的放縱成了他們發洩感情的唯一的出路。假若「氣節」令他們害怕,他們會以享受與縱欲自取滅亡,作個風流鬼。他們吸鴉片,喝藥酒,捧戲子,玩女人;他們也講究服裝打扮。在這種心理下,大赤包就成了他們的女人的模範。 大赤包的成功是她誤投誤撞的碰到了漢奸們的心理狀態。在她,她始終連什麼亡國不亡國都根本沒有思索過。她只覺得自己有天才,有時運,有本領,該享受,該作大家的表率。她使大家有了事作,有了出風頭的機會與啟示。她看不起那模仿她的女人們,因為她們缺乏著創造的才智。況且,她們只能模仿她的頭髮,衣裝,與團扇,而模仿不了她作所長。她是女英雄,能抓住時機自己升官發財,而不手背朝下去向男人要錢買口紅與鑽石。站在公園或屋裡,她覺得她的每一個腳指頭都嘎噔嘎噔的直響! 在她的客廳裡,她什麼都喜歡談,只是不談國事。南京的陷落與武漢的成為首都,已使她相信她可以高枕無憂的作她的事情了。她並不替日本人思索什麼,她覺得日本人的佔據北平實在是為她打開一個天下。她以為若沒有她,日本駐北平的軍隊便無從得到花姑娘,便無法防止花柳病的傳播,而連冠家帶她娘家的人便不會得到一切享受。她覺得她比日本人還更重要。她與日本人的關係,她以為,不是主與僕的,而是英雄遇見了好漢,相得益彰。因此,北平全城只要有集會她必參加,而且在需要錦標與獎品的時候,她必送去一份。這樣,她感到她是與日本人平行的,並不分什麼高低。 趕到她宴請日本人的時候,她也無所不盡其極的把好的東西拿出來,使日本人不住的吸氣。她要用北平文化中的精華,教日本人承認她的偉大。她不是漢奸,不是亡國奴,而是日本人在吃喝穿戴等等上的導師。日本人,正如同那些妓女,都是她的寶貝兒,她須給他們好的吃喝,好的娛樂。她是北平的皇后,而他們不過是些鄉下孩子。 假如大赤包象吃了順氣丸似的那麼痛快,冠曉荷的胸中可時時覺得憋悶。他以為日本人進了北平,他必定要走一步好運。可是,他什麼也沒得到。他奔走得比誰都賣力氣,而成績比誰都壞。他急躁,他不平。他的過去的經歷與資格不但不足以幫助他,反倒像是一種障礙。高不成,低不就,他落了空。他幾乎要失去自信,而懷疑自己已經控制不住環境與時代了。他不曉得自己是時代的渣滓,而以為自己是最會隨機應變抓住時機的人。照著鏡子,他問自己:「你有什麼缺點呢?怎麼會落在人家後頭了呢?」他不明白,他覺得日本人的攻佔北平一定有點錯誤,要不然,怎會沒有他的事作呢?對於大赤包的得到職位,他起初是從心裡真的感覺快活。他以為連女人還可以作官,他自己就更不成問題了。 可是,官職老落不到他的頭上來,而太太的氣焰一天高似一天,他有點受不住了。他又不能不承認事實,太太作官是千真萬確的,而凡是官就必有官的氣派,太太也非例外。他只好忍氣吞聲的忍耐著。他知道,太太已經是不好隨便得罪的,況且是有官職的太太呢。他不便自討無趣的和她表示什麼。反之,他倒應該特別的討太太的喜歡,表示對她的忠誠與合作。因此,他心裡明明喜愛桐芳,可也沒法不冷淡她。假若他還照以前那樣寵愛桐芳,他知道必定會惹起大赤包的反感,而自己也許碰一鼻子灰。他狠心的犧牲了桐芳,希望在他得到官職以後,再恢復舊日的生活秩序。他聽到太太有把桐芳送到窯子去的毒計,也不敢公開的反對;他絕對不能得罪太太,太太是代表著一種好運與勢力。雞蛋是不便和石頭相碰的;他很自傲,但是時運強迫他自認為雞蛋。 他可是仍然不灰心。他還見機會就往前鑽;時運可以對不起他,他可不能對不起自己。在鑽營而外,他對於一些小的事情也都留著心,表現出自己的才智。租下錢家的房子是他的主意。這主意深得太太的嘉獎。把房子租下來,轉租給日本人,的確是個妙計。自從他出賣了錢先生,他知道,全胡同的人都對他有些不敬。他不願意承認作錯了事,而以為大家對他的不敬純粹出於他的勢力不足以威鎮一方的。當大赤包得了所長的時候,他以為大家一定要巴結他了。可是他們依舊很冷淡,連個來道喜的也沒有。現在,他將要作二房東,日本人,連日本人,都要由他手裡租房住!二房東雖然不是什麼官銜,可是房客是日本人,這個威風可就不小。他已經板著面孔訓示了白巡長:「我說,白巡長,」他的眼皮眨巴的很靈動,「你曉得一號的房歸了我,不久就有日本人來住。咱們的胡同裡可是髒得很,你曉得日本人是愛乾淨的。你得想想辦法呀!」 白巡長心中十分討厭冠曉荷,可是臉上不便露出來,微笑著說:「冠先生,胡同裡的窮朋友多,拿不出清潔費呀!」「那是你的事,我沒法管!」冠先生的臉板得有棱有角的說。「你設法辦呢,討日本人的喜歡!你不管呢,日本人會直接的報告上去,我想對你並沒有好處!我看,你還是勸大家拿點錢,雇人多打掃打掃好!大家出錢,你作了事,還不好?」他沒等白巡長再回出話來,就走了進去,心中頗為得意。有日本人租他的房,他便拿住了白巡長,也就是拿住了全胡同的人。 當大赤包贈送銀盃,錦標,或別的獎品的時候,冠曉荷總想把自己的名字也刻上,繡上,或寫上。大赤包不許:「你不要這樣子呀!」她一點不客氣的說。「寫上你算怎回事呢?難道還得注明了你是我的丈夫?」 曉荷心裡很不好受,可是他還盡心的給她想該題什麼字樣。他的學問有限的很;唯其如此,他才更能顯出絞盡腦汁的樣子,替她思索。他先聲明:「我是一片忠心,凡事決不能馬馬虎虎!」然後,他皺上眉,點上香煙,研好了墨,放好了紙,把《寫信不求人》,《春聯大全》之類的小冊子堆在面前,作為參考書,還囑咐招弟們不要吵鬧,他才開始思索。他假嗽,他喝茶,他閉眼,他背著手在屋中來回的走。這樣鬧哄了許久,他才寫下幾個字來。寫好,他放開輕快的步子,捧著那張紙象捧著聖旨似的,去給大赤包看。她氣派很大的眯著眼看一看,也許看見了字,也許根本沒看見,就微微一點頭:「行啦!」事實上,她多半是沒有看見寫的是什麼。在她想,只要杯或盾是銀的,旗子是緞子的,弄什麼字就都無所不可。為表示自己有學問,曉荷自己反倒微笑著批評:「這還不十分好,我再想想看!」 遇到藍東陽在座,曉荷必和他斟酌一番。藍東陽只會作詩與小品文,對編對聯與題字等等根本不懂。可是他不便明說出來,而必定用黃牙啃半天他的黑黃的指甲,裝著用腦子的樣子。結果,還是曉荷勝利,因為東陽的指甲已啃到無可再啃的時節總是說:「我非在夜間極安靜的時候不能用腦子!算了吧,將就著用吧!」這樣戰勝了東陽,曉荷開始覺得自己的確有學問,也就更增加了點懷才不遇之感——一種可以自傲的傷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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