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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對大赤包,在表面上,他無微不至的去逢迎。他幾乎「長」在了冠家。大家打牌,他非到手兒不夠的時候,決不參加。他的牌打得很好,可是他知道「喝酒喝厚了,賭錢賭薄了」的格言,不便於天天下場。不下場的時候,他總是立在大赤包身後,偶爾的出個主意,備她參考。他給她倒茶,點煙,拿點心,並且有時候還輕輕的把鬆散了的頭髮替她整理一下。他的相貌,風度,姿態,動作,都象陪闊少爺冶游,幫吃幫喝的「篾片兒」。大赤包完全信任他,因為他把她伺候得極舒服。

  每當大赤包上車或下車,他總過去攙扶。每當她要「創造」一種頭式,或衣樣,他總從旁供獻一點意見。她的丈夫從來對她沒有這樣殷勤過。他是西太后的李蓮英。可是,在他的心裡,他另有打算。他須穩住了大赤包,得到她的完全的信任,以便先弄幾個錢。等到手裡充實了以後,他應當去直接的運動日本人,把大赤包頂下去,或者更好一點把衛生局拿到手裡。他若真的作了衛生局局長,哼,大赤包便須立在他的身後,伺候著他打牌了。

  對冠曉荷,他只看成為所長的丈夫,沒放在眼裡。他非常的實際,冠曉荷既還賦閑,他就不必分外的客氣。對常到冠家來的人,象李空山,藍東陽,瑞豐夫婦,他都儘量的巴結,把主任,科長叫得山響,而且願意教大家知道他是有意的巴結他們。他以為只有被大家看出他可憐,大家才肯提拔他;到他和他們的地位或金錢可以肩膀齊為兄弟的時候,他再拿出他的氣派與高傲來。他的氣派與高傲都在心中儲存著呢!把主任與科長響亮的叫過之後,他會冰涼的叫一聲冠「先生」,叫曉荷臉上起一層小白疙疸。

  冠曉荷和東陽,瑞豐拜了盟兄弟。雖然他少報了五歲,依然是「大哥」。他羡慕東陽與瑞豐的官運,同時也羡慕他們的年輕有為。當初一結拜的時候,他頗高興能作他們的老大哥。及至轉過年來,他依然得不到一官半職,他開始感覺到一點威脅。雖然他的白髮還是有一根便拔一根,可是他感到自己或者真是老得不中用了;要不然,憑他的本事,經驗,風度,怎麼會幹不過了那個又臭又醜的藍東陽,和傻蛋祁瑞豐呢?他心中暗暗的著急。

  高亦陀給他的刺激更大,那聲冰涼的「先生」簡直是無情的匕首,刺著他的心!他想回敬出來一兩句俏皮的,教高亦陀也顫抖一下的話,可是又不便因快意一時而把太太也得罪了;高亦陀是太太的紅人啊。他只好忍著,心中雖然象開水一樣翻滾,臉上可不露一點痕跡。他要證明自己是有涵養的人。他須對太太特別的親熱,好在她高興的時候,給高亦陀說幾句壞話,使太太疏遠他。反正她是他的太太,儘管高亦陀一天到晚長在這裡,也無礙于他和太太在枕畔說話兒呀。為了這個,他已經不大到桐芳屋裡去睡。

  大赤包無論怎樣象男人,到底是女子,女子需要男人的愛,連西太后恐怕也非例外。她不但看出高亦陀的辦事的本領,也感到他的殷勤。憑她的歲數與志願,她已經不再想作十八九歲的姑娘們的春夢。可是,她平日的好打扮似乎也不是偶然的。她的心愛的紅色大概是為補救心中的灰暗。她從許多年前,就知道丈夫並不真心愛她。現在呢,她又常和妓女們來往,她滿意自己的權威,可是也羡慕她們的放浪不拘。她沒有工夫去替她們設身處地的去想她們的苦痛;她只理會自己的存在,永遠不替別人想什麼。她只覺得她們給她帶來一股象春風的什麼,使她渴想從心中放出一朵鮮美的花來。她並沒看得起高亦陀,可是高亦陀的殷勤到底是殷勤。想想看,這二三十年來,誰給過她一點殷勤呢?她沒有過青春。不管她怎樣會修飾打扮,人們仿佛總以為她象一條大狗熊,儘管是一條漂亮的大狗熊。她知道客人們的眼睛不是看高第與招弟,便是看桐芳,誰也不看她。他們若是看她,她就得給他們預備茶水或飯食,在他們眼中,她只是主婦,而且是個不大象女人的主婦!

  在初一作所長的時節,她的確覺得高興,而想拿出最大的度量,寬容一切的人,連桐芳也在內。趕到所長的滋味已失去新鮮,她開始想用一點什麼來充實自己,使自己還能象初上任時那麼得意。第一個她就想到了桐芳。不錯,以一個婦女而能作到所長,她不能不承認自己是個女中的豪傑。但是,還沒得到一切。她的丈夫並不完全是她的。她應當把這件事也馬上解決了。平日,她的丈夫往往偏向著桐芳;今天她已是所長,她必須用所長的威力壓迫丈夫,把那個眼中釘拔了去。

  趕到曉荷因為抵制高亦陀而特別和她表示親密,她並沒想出他的本意來;她的所作所為是無可批評的。她以為他是看明白了她的心意,而要既承認君臣之興,又恢復夫妻之愛;她開始向桐芳總攻。

  這次的對桐芳攻擊,與從前的那些次大不相同。從前,她的武器只是叫駡吵鬧。這樣的武器,桐芳也有一份兒,而且比她的或者更銳利一點。現在,她是所長,她能指揮窯子裡的魚兵蝦將作戰。有權的才會狠毒,而狠毒也就是威風。她本來想把桐芳趕出門去就算了,可是越來越狠,她決定把桐芳趕到窯子裡去。一旦桐芳到了那裡,大赤包會指派魚兵蝦將監視著她,教她永遠困在那裡。把仇敵隨便的打倒,還不如把仇敵按著計劃用在自己指定的地方那麼痛快;她看准了窯子是桐芳的最好的牢獄。

  大赤包不常到辦公處去,因為有一次她剛到妓女檢查所的門口,就有兩三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大聲的叫她老鴇子。她追過去要打他們,他們跑得很快,而且一邊跑一邊又補上好幾聲老鴇子。她很想把門外的牌子換一換,把「妓女」改成更文雅的字眼兒。可是,機關的名稱是不能隨便改變的。她只好以不常去保持自己的尊嚴。有什麼公文,都由高亦陀拿到家來請她過目;至於經常的事務,她可以放心的由職員們代辦,因為職員們都清一色的換上了她的娘家的人;他們既是她的親戚,向來知道她的厲害,現在又作了她的屬員,就更不敢不好好的效力。

  決定了在家裡辦公,她命令桐芳搬到瑞豐曾經要住的小屋裡去,而把桐芳的屋子改為第三號客廳。北屋的客廳是第一號,高第的臥室是第二號。凡是貴客,與頭等妓女,都在第一號客廳由她自己接見。這麼一來,冠家便每天都貴客盈門,因為貴客們順便的就打了茶圍。第二號客廳是給中等的親友,與二等妓女預備著的,由高第代為招待。窮的親友與三等妓女都到第三號客廳去,桐芳代為張羅茶水什麼的。一號和二號客廳裡,永遠擺著牌桌。麻雀,撲克,押寶,牌九,都隨客人的便;玩的時間與賭的大小,也全無限制。無論玩什麼,一律抽頭兒。頭兒抽得很大,因為高貴的香煙一開就是十來筒,在屋中的每一角落,客人都可以伸手就拿到香煙;開水是晝夜不斷,高等的香片與龍井隨客人招呼,馬上就沏好。「便飯」每天要開四五桌,客人雖多,可是酒飯依然保持著冠家的水準。熱毛巾每隔三五分鐘由漂亮的小老媽遞送一次;毛巾都消過毒——這是高亦陀的建議。

  只有特號的客人才能到大赤包的臥室裡去。這裡有由英國府來的紅茶,白蘭地酒,和大炮臺煙。這裡還有一價兒很精美的鴉片煙煙具。

  大赤包近來更發了福,連臉上的雀斑都一個個發亮,好象抹上了英國府來的黃油似的。她手指上的戒指都被肉包起來,因而手指好象剛灌好的臘腸。隨著肌肉的發福,她的氣派也更擴大。每天她必細細的搽粉抹口紅,而後穿上她心愛的紅色馬甲或長袍,坐在堂屋裡辦公和見客。她的眼和耳控制著全個院子,她的咳嗽與哈欠都是一種信號——二號與三號客廳的客人們若吵鬧得太凶了,她便象放炮似的咳嗽一兩聲,教他們肅靜下來;她若感到疲倦便放一聲象空襲警報器似的哈欠,教客人們鞠躬告退。

  在堂屋坐膩了,她才到各屋裡象戰艦的艦長似的檢閱一番,而二三等的客人才得到機會向她報告他們的來意。她點頭,就是「行」;她皺眉,便是「也許行」;她沒任何的表示,便是「不行」。假若有不知趣的客人,死氣白賴的請求什麼,她便責駡尤桐芳。

  午飯後,她要睡一會兒午覺。只要她的臥室的簾子一放下來,全院的人都立刻閉上了氣,用腳尖兒走路。假若有特號的客人,她可以犧牲了午睡,而精神也不見得疲倦。她是天生的政客。

  遇到好的天氣,她不是帶著招弟,便是瑞豐太太,偶爾的也帶一兩個她最寵愛的「姑娘」,到中山公園或北海去散散步,順便展覽她的頭式和衣裳的新樣子——有許多「新貴」的家眷都特意的等候著她,好模仿她的頭髮與衣服的式樣。在這一方面,她的創造力是驚人的:她的靈感的來源最顯著的有兩個,一個是妓女,一個是公園裡的圖畫展覽會。妓女是非打扮得漂亮不可的。可是,從歷史上看,在民國以前,名妓多來自上海與蘇州,她們給北平帶來服裝打扮的新式樣,使北平的婦女們因羡慕而偷偷的模仿。民國以後,妓女的地位提高了一些,而女子教育也漸漸的發達,於是女子首先在梳什麼頭,作什麼樣的衣服上有了一點自由,她們也就在這個上面表現出創造力來。這樣,妓女身上的俗豔就被婦女們的雅致給壓倒。在這一方面,妓女們失去了領導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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