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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看清了這個大題目,他便沒法不注意那些隨時發生的小事:新民報社上面為慶祝勝利而放起的大氣球,屢次被人們割斷了繩子,某某漢奸接到了裝著一顆槍彈的信封,在某某地方發現了抗日的傳單……這些事都教他興奮。他知道抗戰的艱苦,知道這些小的表現絕不足以嚇倒敵人,可是他沒法不感覺到興奮快活,因為這些小事正是那個大題目下的小注解;事情雖小,而與那最大的緊緊的相聯,正象每一細小的神經都通腦中樞一樣。

  台兒莊的勝利使他的堅定變成為一種信仰。西長安街的大氣球又升起來,北平的廣播電臺與報紙一齊宣傳日本的勝利。日本的軍事專家還寫了許多論文,把這一戰役比作但能堡的殲滅戰。瑞宣卻獨自相信國軍的勝利。他無法去高聲的呼喊,告訴人們不要相信敵人的假消息。他無法來放起一個大氣球,扯開我們勝利的旗幟。他只能自己心中高興,給由冠家傳來的廣播聲音一個輕蔑的微笑。

  真的,即使有機會,他也不會去高呼狂喊,他是北平人。他的聲音似乎專為吟詠用的。北平的莊嚴肅靜不允許狂喊亂鬧,所以他的聲音必須溫柔和善,好去配合北平的靜穆與雍容。雖然如此,他心中可是覺得憋悶。他極想和誰談一談。長順兒來得正好。長順年輕,雖然自幼兒就受外婆的嚴格管教,可是年輕人到底有一股不能被外婆消滅淨盡的熱氣。他喜歡聽瑞宣的談話。假若外婆的話都以「不」字開始——不要多說話!不要管閒事!不要……——瑞宣的話便差不多都以「我們應當」起頭兒。外婆的話使他的心縮緊,好象要縮成一個小圓彈子,攥在手心裡才好。瑞宣的話不然,它們使他興奮,心中發熱,眼睛放亮。他最喜歡聽瑞宣說:「中國一定不會亡!」瑞宣的話有時候很不容易懂,但是懂不懂的,他總是細心的聽。他以為即使有一兩句不懂,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有「中國不亡」打底兒就行了!

  長順聽了瑞宣的話,也想對別人說;知識和感情都是要往外發洩的東西。他當然不敢和外婆說。外婆已經問過他,幹嗎常到祁家去。他偷偷的轉了轉眼珠,扯了個謊:「祁大爺教給我念洋文呢!」外婆以為外國人都說同樣的洋文,正如同北平人都說北平話那樣。那麼,北平城既被日本人佔據住,外孫子能說幾句洋文,也許有些用處;因此,她就不攔阻外孫到祁家去。

  可是,不久他就露了破綻。他對孫七與小崔顯露了他的知識。論知識的水準,他們三個原本都差不多。但是,年歲永遠是不平等的。在平日,孫七與小崔每逢說不過長順的時候,便搬出他倆的年歲來壓倒長順。長順心中雖然不平,可是沒有反抗的好辦法。外婆不是常常說,不准和年歲大的人拌嘴嗎?現在,他可是說得頭頭是道,叫孫七與小崔的歲數一點用處也沒有了。況且,小崔不過比他大著幾歲,長順簡直覺得他幾乎應當管小崔叫老弟了。

  不錯,馬老太太近來已經有些同情孫七與小崔的反日的言論;可是,聽到自己的外孫滔滔不絕的發表意見,她馬上害怕起來。她看出來:長順是在祁家學「壞」了!

  她想應當快快的給長順找個營生,老這麼教他到處去搖晃著,一定沒有好處。有了正當的營生,她該給外孫娶一房媳婦,攏住他的心。她自己只有這麼個外孫,而程家又只有這麼一條根,她絕對不能大撒手兒任著長順的意兒愛幹什麼就幹什麼。這是她最大的責任,無可脫卸!日本人儘管會橫行霸道,可是不能攔住外孫子結婚,和生兒養女。假如她自己這輩子須受日本人的氣,長順的兒女也許就能享福過太平日子了。只要程家有了享福的後代,他們也必不能忘了她老婆子的,而她死後也就有了焚香燒紙的人!

  老太太把事情都這麼想清楚,心中非常的高興。她覺得自己的手已抓住了一點什麼最可靠的東西,不管年月如何難過,不管日本人怎樣厲害,都不能勝過她。她能克服一切困難。她手裡仿佛拿到了萬年不易的一點什麼,從漢朝——她的最遠的朝代是漢朝——到如今,再到永遠,都不會改變——她的眼睛亮起來,顴骨上居然紅潤了一小塊。

  在瑞宣這方面,他並沒料到長順會把他的話吸收得那麼快,而且使長順的內心裡發生了變動。在學校裡,他輕易不和學生們談閒話,即使偶一為之,他也並沒感到他的話能收到多大的效果。學校裡的教師多,學生們聽的話也多,所以學生們的耳朵似乎已變硬,不輕易動他們的感情。長順沒入過中學,除了簡單數目的加減,與眼前的幾個字,他差不多什麼也不知道。因此,他的感情極容易激動,就象一個粗人受人家幾句煽惑便馬上敢去動武打架那樣。有一天,他扭捏了半天,而後說出一句話來:「祁先生!我從軍去好不好?」

  瑞宣半天沒能回出話來。他沒料到自己的閒話會在這個青年的心中發生了這麼大的效果。他忽然發現了一個事實:知識不多的人反倒容易有深厚的情感,而這情感的泉源是我們的古遠的文化。一個人可以很容易獲得一些知識,而性情的深厚卻不是一會兒工夫培養得出的。上海與台兒莊的那些無名的英雄,他想起來,豈不多數是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的鄉下人麼?他們也許寫不上來「國家」兩個字,可是他們都視死如歸的為國家犧牲了性命!同時,他也想到,有知識的人,象他自己,反倒前怕狼後怕虎的不敢勇往直前;知識好象是情感的障礙。他正這樣的思索,長順又說了話:「我想明白了:就是日本人不勒令家家安收音機,我還可以天天有生意作,那又算得了什麼呢?國要是亡了,幾張留聲機片還能救了我的命嗎?我很捨不得外婆,可是事情擺在這兒,我能老為外婆活著嗎?人家那些打仗的,誰又沒有家,沒有老人呢?人家要肯為國家賣命,我就也應當去打仗!是不是?祁先生!」

  瑞宣還是回不出話來。在他的理智上,他知道每一個中國人都該為保存自己的祖墳與文化而去戰鬥。可是,在感情上,因為他是中國人,所以他老先去想每個人的困難。他想:長順若是拋下他的老外婆,而去從軍,外婆將怎麼辦呢?同時,他又不能攔阻長順,正如同他不能攔阻老三逃出北平那樣。

  「祁先生,你看我去當步兵好,還是炮兵好?」長順嗚嗚囔囔的又發了問。「我願意作炮兵!你看,對準了敵人的大隊,忽隆一炮,一死一大片,有多麼好呢!」他說得是那麼天真,那麼熱誠,連他的嗚囔的聲音似乎都很悅耳。

  瑞宣不能再楞著。笑了一笑,他說:「再等一等,等咱們都詳細的想過了再談吧!」他的話是那麼沒有力量,沒有決斷,沒有意義,他的口中好象有許多鋸末子似的。

  長順走了以後,瑞宣開始低聲的責備自己:「你呀,瑞宣,永遠成不了事!你的心不狠,永遠不肯教別人受委屈吃虧,可是你今天眼前的敵人卻比毒蛇猛獸還狠毒著多少倍!為一個老太婆的可憐,你就不肯教一個有志的青年去從軍!」

  責備完了自己,他想起來:這是沒有用處的,長順必定不久就會再來問他的。他怎麼回答呢?

  §三十七

  大赤包變成全城的妓女的總乾娘。高亦陀是她的最得力的「太監」。高先生原是賣草藥出身,也不知怎的到過日本一趟,由東洋回來,他便掛牌行醫了。他很謹慎的保守他的出身的秘密,可是一遇到病人,他還沒忘了賣草藥時候的胡吹亂侃;他的話比他的道高明著許多。嘴以外,他仗著「行頭」鮮明,他永遠在出門的時候穿起過分漂亮的衣服鞋襪,為是十足的賣弄「賣像兒」;在江湖上,「賣像兒」是非常重要的。

  一個古老的文化本來就很複雜,再加上一些外來的新文化,便更複雜得有點莫名其妙,於是生活的道路上,就象下過大雨以後出來許多小徑那樣,隨便那個小徑都通到吃飯的處所。在我們老的文化裡,我們有很多醫治病痛的經驗,這些經驗的保留者與實行者便可以算作醫生。趕到科學的醫術由西方傳來,我們又知道了以阿司匹靈代替萬應錠,以兜安氏藥膏代替凍瘡膏子藥;中國人是喜歡保留古方而又不肯輕易拒絕新玩藝兒的。因此,在這種時候要行醫,頂好是說中西兼用,舊藥新方,正如同中菜西吃,外加叫條子與高聲猜拳那樣。高亦陀先生便是這種可新可舊,不新不舊,在文化交界的三不管地帶,找飯吃的代表。

  他的生意可惜並不甚好。他不便去省察自己的本事與學問,因為那樣一來,他便會完全失去自信,而必不可免的摘下「學貫中西」的牌匾。他只能怨自己的運氣不大好,同時又因嫉妒而輕視別的醫生;他會批評西醫不明白中國醫道,中醫又不懂科學,而一概是殺人的庸醫。

  大赤包約他幫忙,他不能不感激知遇之恩。假若他的術貫中西的醫道使他感到抓住了時代的需要,去作妓女檢查所的秘書就更是天造地設的機遇。他會說幾句眼前的日本語,他知道如何去逢迎日本人,他的服裝打扮足以「唬」得住妓女,他有一張善於詞令的嘴。從各方面看,他都覺得勝任愉快,而可以大展經綸。他本來有一口兒大煙癮,可是因為收入不怎麼豐,所以不便天天有規律的吸食。現在,他看出來他的正規收入雖然還不算很多,可是為大赤包設法從妓女身上榨取油水的時候,他會,也應當,從中得些好處的。於是,他也就馬上決定天天吸兩口兒煙,一來是日本人喜歡中國的癮士,二來是常和妓女們來往,會抽口兒煙自然是極得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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