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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長順不能一天到晚老聽留聲機。他開始去串門子。他知道不應當到冠家去。外婆所給他的一點教育,使他根本看不起冠家的人。他很想到文家去,學幾句二簧,可是他知道外婆是不希望他成為「戲子」,而且也必定反對他和小文夫婦常常來往的。外婆不反對他和李四爺去談天,但是他自己又不大高興去,因為李四爺儘管是年高有德的人,可是不大有學問。他自己雖然也不過只能連嚼帶糊的念戲本兒,可是覺得有成為學者的根底——能念唱本兒,慢慢的不就能念大書了麼?一來二去,他去看丁約翰,當約翰休假的時候,他想討換幾個英國字,好能讀留聲機片上的洋字。

  他以為一切洋字都是英文,而丁約翰是必定精通英文的。可是,使他失望的是約翰並不認識那些字!不過,丁約翰有一套理論:「英文也和中文一樣,有白話,有文言,寫的和說的大不相同,大不相同!我在英國府作事,有一口兒英國話就夠了;念英國字,那得有幼工,我小時候可惜沒下過工夫!英國話,我差不多!你就說黃油吧,叫八特兒;茶,叫踢;水,是窩特兒!我全能聽能說!」

  長順聽了這一套,雖然不完全滿意,可是究竟不能不欽佩丁約翰。他記住了八特兒,並且在家裡把脂油叫作「白八特兒」,氣得外婆什麼似的。

  丁約翰既沒能滿足他,又不常回來,所以程長順找到了瑞宣。對瑞宣,他早就想親近。可是,看瑞宣的文文雅雅的樣子,他有點自慚形穢,不敢往前巴結。有一天,看瑞宣拉著妞子在門口看大槐樹上的兩隻喜鵲,他搭訕著走過來打招呼。不錯,瑞宣的確有點使人敬而遠之的神氣,可是也並不傲氣淩人。因此,他搭訕著跟了進去。在瑞宣的屋中,他請教了留聲機片上的那幾個英國字。瑞宣都曉得,並且詳細的給他解釋了一番。他更佩服了瑞宣,心中說:人家是下過幼工的!

  長順的求知心很盛,而又不敢多來打擾瑞宣,所以每一來到的時候,他的語聲就嗚囔的特別的厲害,手腳都沒地方放。及至和瑞宣說過了一會兒話,聽到了他所沒聽過的話,他高了興,開始極恭敬誠懇的問瑞宣許多問題。他相當的聰明,又喜歡求知。瑞宣看出來他的局促不安與求知的懇切,所以告訴他可以隨便來,不必客氣。這樣,他才敢放膽的到祁家來。

  瑞宣願意有個人時常來談一談。年前,在南京陷落的時節,他的心中變成一片黑暗。那時候,他至多也不過能說:反正中日的事情永遠完不了;敗了,再打就是了!及至他聽到政府繼續抗戰的宣言,他不再悲觀了。他常常跟自己說:「只要打,就有出路!」一冬,他沒有穿上皮袍,因為皮袍為錢先生的病送到當鋪裡去,而沒能贖出來。他並沒感覺到怎樣不舒服。每逢太太催他去設法贖皮袍的時候,他就笑一笑:「心裡熱,身上就不冷!」趕到過年的時候,家中什麼也沒有,他也不著急,仿佛已經忘了過年這回事。韻梅的心中可不會這麼平靜,為討老人們的喜歡,為應付兒女們的質問,她必須好歹的點綴點綴;若光是她自己,不過年本是無所不可的。

  她不敢催他,於是心中就更著急。忍到無可忍了,她才問了聲:「怎麼過年呀?」瑞宣又笑了笑。他已經不願再為象過年這路的事體多費什麼心思,正象他不關心冬天有皮袍沒有一樣。他的心長大了。他並無意變成個因悲觀而冷酷的人,也不願意因憤慨而對生活冷淡。他的忽略那些生活中的小事小節,是因為心中的堅定與明朗。他看清楚,一個具有愛和平的美德的民族,敢放膽的去打斷手足上的鎖鐐,它就必能剛毅起來,而和平與剛毅揉到一起才是最好的品德。他還愁什麼呢?看見山的,誰還肯玩幾塊小石卵呢?皮袍的有無,過年不過,都是些小石子,他已經看到了大山。

  被太太催急了,他建議去把她那件出門才穿的灰鼠袍子送到當鋪中去。韻梅生了氣:「你怎麼學得專會跑當鋪呢?過日子講究添置東西,咱們怎麼專把東西往外送呢?」說真的,那雖然是她唯一的一件心愛的衣服,可是她並不為心疼它而生氣。她所爭的是家庭過日子的道理。

  瑞宣沒有因為這不客氣的質問而發脾氣。他已決定不為這樣的小事動他的感情。苦難中的希望,洗滌了他的靈魂。結果,韻梅的皮袍入了當鋪。

  轉過年開學,校中有五位同事不見了。他們都逃出北平去。瑞宣不能不慚愧自己的無法逃走,同時也改變了在北平的都是些糟蛋的意見。他的同事,還另外有許多人,並不是糟蛋,他們敢冒險逃出去。他們逃出去,絕不為去享受,而是為不甘心作奴隸。北平也有「人」!

  由瑞豐口中,他聽到各學校將要有日本人來作秘書,監視全校的一切活動。他知道這是必然的事,而決定看看日本秘書將怎麼樣給學生的心靈上刑。假若可能,他將在暗中給學生一些鼓勵,一些安慰,教他們不忘了中國。這個作不到,他再辭職,去找別的事作。為了家中的老小,他須躲避最大的危險。可是,在可能的範圍內,他須作到他所能作的,好使自己不完全用慚愧寬恕自己。

  錢先生忽然不見了,瑞宣很不放心。可是,他很容易的就想到,錢先生一定不會隱藏起來,而是要去作些不願意告訴別人的事。假若真要隱藏起去,他相信錢先生會告訴他的;錢先生是個爽直的人。爽直的人一旦有了不肯和好友說的話,他的心中必定打算好了一個不便連累朋友的計劃。想到這裡,他不由的吐出一口氣來,心裡說:「戰爭會創造人!壞的也許更壞,而好的也會更好!」他想像不出來,錢詩人將要去作些什麼,和怎麼去作,他可是絕對相信老人會不再愛惜生命,不再吟詩作畫。錢老人的一切似乎都和抗戰緊緊的聯繫在一處。他偷偷的喝了一盅酒,預祝老詩人的成功。

  同事們與別人的逃走,錢老人的失蹤,假若使他興奮,禁止使用法幣可使他揪心。他自己沒有銀行存款,用不著到銀行去調換偽幣,可是他覺得好象有一條繩子緊緊的勒在他與一切人的脖子上。日本人收法幣去套換外匯,同時只用些紙來欺騙大家。華北將只耍弄一些紙片,而沒有一點真的「財」。華北的血脈被敵人吸幹!那些中國的銀行還照常的營業,他想不出它們會有什麼生意,和為什麼還不關門。看著那些好看的樓房,他覺得它們都是紙糊的「樓庫」。假若他弄不十分清楚銀行裡的事,他可是從感情上高興城外的鄉民還照舊信任法幣。法幣是紙,偽幣也是紙,可是鄉下人拒絕使用偽鈔。這,他以為,是一種愛國心的表現。這是心理的,而不是經濟的。他越高興鄉民這種表現,就越看不起那些銀行。

  和銀行差不多,是那些賣新書的書店。它們存著的新書已被日本人拿去燒掉,它們現在印刷的已都不是「新」書。瑞宣以為它們也應當關門,可是它們還照常的開著。瑞宣喜歡逛書鋪和書攤。看到新書,他不一定買,可是翻一翻它們,他就覺得舒服。新書仿佛是知識的花朵。出版的越多,才越顯出文化的榮茂。現在,他看見的只是《孝經》,《四書》,與《西廂記》等等的重印,而看不到真的新書。日本人已經不許中國人發表思想。

  是的,北平已沒了錢財,沒了教育,沒了思想!但是,瑞宣的心中反倒比前幾個月痛快的多了。他並不是因看慣了日本人和他們的橫行霸道而變成麻木不仁,而是看到了光明的那一面。只要我們繼續抵抗,他以為,日本人的一切如意算盤總是白費心機。中央政府的繼續抗戰的宣言象一劑瀉藥似的洗滌了他的心;他不再懷疑這次戰爭會又象九一八與一二八那樣胡裡胡塗的結束了。有了這個信心,他也就有了勇氣。他把日本人在教育上的,經濟上的,思想上的侵略,一股攏總都看成為對他這樣不能奔赴國難的人的懲罰。他須承認自己的不能盡忠國家的罪過,從而去勇敢的受刑。同時,他決定好,無論受什麼樣的苦處,他須保持住不投降不失節的志氣。不錯,政府是遷到武漢去了。

  可是,他覺得自己的心離政府更近了一些。是的,日本人最厲害的一招是堵閉了北平人的耳朵,不許聽到中央的廣播,而用評戲,相聲與象哭號似的日本人歌曲,麻醉北平人的聽覺。可是,瑞宣還設法去聽中央的廣播,或看廣播的紀錄。他有一兩位英國朋友,他們家裡的收音機還沒被日本人拿了去。聽到或看到中央的消息,他覺得自己還是個中國人,時時刻刻的分享著在戰爭中一切中國人的喜怒哀樂。就是不幸他馬上死亡,他的靈魂也會飛奔了中央去的。

  他覺得自己絕不是犯了神經病,由喜愛和平改為崇拜戰爭,絕不是。他讀過托爾司泰、羅素、羅曼羅蘭的非戰的文字,他也相信人類的最大的仇敵是大自然,人類最大的使命是征服自然,使人類永遠存在。人不應當互相殘殺。可是,中國的抗戰絕不是黷武喜殺,而是以抵抗來為世界保存一個和平的,古雅的,人道的,文化。這是個極大的使命。每一個有點知識的人都應當挺起胸來,擔當這個重任。愛和平的人而沒有勇敢,和平便變成屈辱,保身便變為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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