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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老人用手掌使勁的擦了擦嘴上的花白短胡,咽了口氣,慢慢的往城裡走。

  他去找瑞宣。進了門,他沒敢跺腳和拍打身上的塵土,他已經不是人,他須去掉一切人的聲勢。走到棗樹那溜兒,帶著哭音,他叫了聲:「祁大哥!」

  祁家的人全一驚,幾個聲音一齊發出來:「常二爺!」他立在院子裡。「是我喲!我不是人!」

  小順兒是頭一個跑到老人的跟前,一邊叫,一邊扯老人的手。

  「別叫了!我不是太爺,是孫子!」

  「怎麼啦?」祁老人越要快而越慢的走出來。「老二,你進來呀!」

  瑞宣夫婦也忙著跑過來。小妞兒慌手忙腳的往前鑽,幾乎跌了一跤。

  「老二!」祁老人見著老友,心中痛快得仿佛象風雪之後見著陽光似的。「你大年初二沒有來!不是挑你的眼,是真想你呀!」

  「我來?今天我來了!在城門上挨了打,罰了跪!憑我這個年紀,罰跪呀!」他看著大家,用力往回收斂他的淚。可是,面前的幾個臉都是那麼熟習和祥,他的淚終於落了下來。「怎麼啦?常二爺爺!」瑞宣問。

  「先進屋來吧!」祁老人雖然不知是怎回事,可是見常二爺落了淚,心中有些起急。「小順兒的媽,打水,泡茶去!」進到屋中,常二爺把城門上的一幕學說給大家聽。「這都是怎回事呢?大哥,我不想活著了,快七十了,越活越矮,我受不了!」

  「是呀!咱們的錢也不准用了!」祁老人歎著氣說。「城外頭還照常用啊!能怪我嗎?」常二爺提出他的理由來。

  「罰跪還是小事,二爺爺!不准用咱們的錢才厲害!錢就是咱們的血脈,把血脈吸幹,咱們還怎麼活著呢?」瑞宣明知道這幾句話毫無用處,可是已經憋了好久,沒法不說出來。常二爺沒聽懂瑞宣的話,可是他另悟出點意思來:「我明白了,這真是改朝換代了,咱們的錢不准用,還教我在街上跪著!」

  瑞宣不願再和老人講大事,而決定先討他個歡心。「得啦,還沒給你老人家拜年,給你拜個晚年吧!」說完,他就跪在了地上。

  這,不但教常二爺笑了笑,連祁老人也覺得孫子明禮可愛。祁老人心中一好受,馬上想出了主意:「瑞宣,你給買一趟藥去!小順兒的媽,你給二爺爺作飯!」常老人不肯教瑞宣跑一趟前門。瑞宣一定要去:「我不必跑那麼遠,新街口有一家鋪子就帶賣!我一會兒就回來!」「真的呀?別買了假藥!」常二爺受人之托,唯恐買了假藥。

  「假不了!」瑞宣跑了出去。

  飯作好,常二爺不肯吃。他的怒氣還未消。大家好說歹說的,連天佑太太也過來勸慰,他才勉強的吃了一碗飯。飯後說閒話,他把鄉下的種種謠言說給大家聽,並且下了注解:「今天我不敢不信這些話了,日本人是什麼屎都拉得出來的!」瑞宣買來藥,又勸慰了老人一陣。老人拿著藥告辭:「大哥,沒有事我可就不再進城了!反正咱們心裡彼此想念著就是了!」

  小順兒與妞子把常二爺的事聽明白了差不多一半。常二爺走後,他開始裝作日本人,教妹妹裝常二爺,在臺階下罰跪。媽媽過來給他屁股上兩巴掌,「你什麼不好學,單學日本人!」小順兒抹著淚,到祖母屋中去訴苦。

  §三十六

  杏花開了。台兒莊大捷。

  程長順的生意完全沒了希望。日本人把全城所有的廣播收音機都沒收了去,而後勒令每一個院子要買一架日本造的,四個燈的,只能收本市與冀東的收音機。冠家首先遵命,晝夜的開著機器,翼東的播音節目比北平的遲一個多鐘頭,所以一直到夜裡十二點,冠家還鑼鼓喧天的響著。六號院裡,小文安了一架,專為聽廣播京戲。這兩架機器的響聲,前後夾攻著祁家,吵得瑞宣時常的咒駡。瑞宣決定不買,幸而白巡長好說話,沒有強迫他。

  「祁先生你這麼辦,」白巡長獻計:「等著,等到我交不上差的時候,你再買。買來呢,你怕吵得慌,就老不開開好了!

  這是日本人作一筆大生意,要講聽消息,誰信……」

  李四爺也買了一架,不為聽什麼,而只為不惹事。他沒心聽戲,也不會鼓逗那個洋玩藝。他的兒子,胖牛兒,可是時常把它開開,也不為聽什麼,而是覺得花錢買來的,不應當白白的放著不用。

  七號雜院裡,沒有人願意獨力買一架,而大家合夥買又辦不到,因為誰出了錢都是物主,就不便聽別人的支配,而這個小東西又不是隨便可以亂動的。後來,說相聲的黑毛兒方六有一天被約去廣播,得了一點報酬,買來一架,為是向他太太示威。他的理由是:「省得你老看不起我,貧嘴惡舌的說相聲!瞧吧,我方六也到廣播電臺去露了臉!我在那兒一出聲,九城八條大街,連天津三不管,都聽得見!不信,你自己聽聽好嘍!」

  四號裡,孫七和小崔當然沒錢買,也不高興買。「累了一天,晚上得睡覺,誰有工夫聽那個!」小崔這麼說。孫七完全同意小崔的話,可是為顯出自己比小崔更有見識,就提出另一理由來:「還不光為了睡覺!誰廣播?日本人!這就甭說別的了,我反正不花錢聽小鬼子造謠言!」

  他們倆不肯負責,馬寡婦可就慌了。明明的白巡長來通知,每家院子都得安一架,怎好硬不聽從呢?萬一日本人查下來,那還了得!同時她又不肯痛痛快快的獨自出錢。她出得起這點錢,但是最怕人家知道她手裡有積蓄。她決定先和小崔太太談一談。就是小崔太太和小崔一樣的不肯出錢,她也得教她知道知道她自己手中並不寬綽。

  「我說崔少奶奶,」老太太的眼睛眨巴眨巴的,好象心中有許多妙計似的。「別院裡都有了響動,咱們也不能老耗著呀!我想,咱們好歹的也得弄一架那會響的東西,別教日本人挑出咱們的錯兒來呀!」

  小崔太太沒從正面回答,而扯了扯到處露著棉花的破襖,低著頭說:「天快熱起來,棉衣可是脫不下來,真愁死人!」

  是的,夾衣比收音機重要多了。馬老太太再多說豈不就有點不知趣了麼?她歎了口氣,回到屋中和長順商議。長順嗚囔著鼻子,沒有好氣。「這一下把我的買賣揍到了底!家家有收音機,有錢的沒錢的一樣可以聽大戲,誰還聽我的話匣子?誰?咱們的買賣吹啦,還得自己買一架收音機?真!日本人來調查,我跟他們講講理!」

  「他們也得講理呀!他們講理不就都好辦了嗎?長順,我養你這麼大,不容易,你可別給我招災惹禍呀!」

  長順很堅決,一定不去買。為應付外婆,他時常開開他的留聲機。「日本人真要是來查的話,咱們這兒也有響動就完了!」同時,他不高興老悶在家裡,聽那幾張已經聽過千百次的留聲機片。他得另找個營生。這又使外婆晝夜的思索,也想不出辦法來。教外孫去賣花生瓜子什麼的,未免有失身分;作較大的生意吧,又沒那麼多的本錢;賣力氣,長順是嬌生慣養的慣了,吃不了苦;耍手藝,他又沒有任何專長。她為了大難。為這個,她半夜裡有時候睡不著覺。聽著外孫的呼聲,她偷偷的咒駡日本人。

  她本來認為她和外孫是連個蒼蠅也不得罪的人,日本人就絕對不會來欺侮他們。不錯,日本人沒有殺到他們頭上來;可是,長順沒了事作,還不是日本人搗的鬼?她漸漸的明白了孫七和小崔為什麼那樣恨日本人。雖然她還不敢明目張膽的,一答一和的,對他們發表她的意見,可是,趕到他們倆在院中談論日本人的時候,她在屋中就注意的聽著;若是長順不在屋裡,她還大膽的點一點頭,表示同意他們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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