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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不!不!什麼都也許會遇見,只有日本人來搶莊稼是謠言,地道的謠言!他不能先信謠言,嚇唬自己。看著土城,他點了點頭。他不知道那是金元時代的遺跡,而只曉得他自幼兒就天天看見它,到如今它也還未被狂風吹散。他也該象這土城,永遠立在這裡。由土城收回眼神,他看到腳前的地,麥苗兒,短短的,黑綠的麥苗兒,一壟一壟的一直通到鄰家的地,而後又連到很遠很遠的地,又……他又看到西山。謠言!謠言!這是他的地,那是王家的,那是丁家的,那是……西山;這才是實在的!別的都是謠言!

  不過,萬一敵人真要搶糧來,怎辦呢?即使不來搶,而用兵馬給踐踏壞了,怎辦呢?他想不出辦法!他的背上有點癢,像是要出汗!他只能晝夜的看守著他的地。有人真來搶劫,他會拚命!這麼決定了,他又高興一點,開始順著大道去揀馬糞。揀著一堆馬糞,他就回頭看一看他的地,而後告訴自己:都是謠言,地是丟不了的!金子銀子都容易丟了,只有這黑黃的地土永遠丟不了!

  快到清明了,他更忙了一些。一忙,他心裡反倒踏實了好多。夜裡雖還時時聽到槍聲,可是敵人並沒派人來要糧。麥苗已經不再趴在地上,都隨著春風立起來,油綠油綠的。一行行的綠麥,鑲著一條條的黃土,世界上還有什麼比這更好看呢?再看,自己的這一塊地,收拾得多麼整齊,麥壟有多麼直溜!這塊地的本質原不很好,可是他的精神與勞力卻一點不因土壤而懈怠。老天爺不下雨,或下雨太多,他都無法挽救旱澇;可是只要天時不太壞,他就用上他的全力去操作,不省下一滴汗。看看他的地,他覺得應當驕傲,高興!他的地不僅出糧食,也表現著他的人格。他和地是一回事。有這塊地,連日月星辰也都屬￿他了!

  對祁家那塊墳地,他一點也不比自己的那塊少賣力氣。「快清明了!」他心中說:「應當給他們拍一拍墳頭!誰管他們來不來燒紙呢!」他給墳頭添了土,拍得整整齊齊的。一邊拍,一邊他想念祁家的人,今年初二,他沒能去拜年,心中老覺得不安。他盼望他們能在清明的時節來上墳。假若他們能來,那就說明了城裡的人已不怕出城,而日本人搶糧的話十之八九是謠言了。

  離他有二裡地的馬家大少爺鬧嗓子,已經有一天多不能吃東西。馬家有幾畝地,可是不夠吃的,多虧大少爺在城裡法院作法警,月間能交家三頭五塊的。大少爺的病既這麼嚴重,全家都慌了,所以來向常二爺要主意。常二爺正在地裡忙著,可是救命的事是義不容辭的。他不是醫生,但是憑他的生活經驗與人格,鄰居們相信他或者比相信醫生的程度還更高一些。他記得不少的草藥偏方,從地上挖巴挖巴就能治病,既省錢又省事。在他看,只有城裡的人才用得著醫生,唯一的原因是城裡的人有錢。對馬家少爺的病,他背誦了許多偏方,都覺得不適用。鬧嗓子是重病。最後,他想起來六神丸。他說:

  「這可不是草藥,得上城裡買去,很貴!」

  貴也沒辦法呀,救命要緊!馬家的人從常二爺的口中聽到藥名,仿佛覺得病人的命已經可以保住。他們絲毫不去懷疑六神丸。只要出自常二爺之口,就是七神丸也一樣能治病的。問題只在哪兒去籌幾塊錢,和托誰去買。

  七拼八湊的,弄到了十塊錢。誰去買呢?當然是常二爺。大家的邏輯是:常二爺既知道藥名,就也必知道到哪裡去買;而且,常二爺若不去買,別人即使能買到,恐怕也會失去效驗的!

  「得到前門去買呀!」常二爺不大願意離開家,可又不便推辭,只好提出前門教大家考慮一下。前門,在大家的心中,是個可怕的地方。那裡整天整夜的擁擠著無數的人馬車輛,動不動就會碰傷了人。還有,鄉下的土財主要是想進城花錢,不是都花在前門外麼?那裡有穿著金線織成的衣服的女人,據說這種女人「吃」土財主十頃地象吃一個燒餅那麼容易!況且,前門離西直門還有十多裡路呢。

  不過,唯其因為前門這樣的可怕,才更非常二爺出馬不行。嘴上沒有鬍鬚的人哪能隨便就上前門呢!

  常二爺被自己的話繞在裡邊了!他非去不可!眾望所歸,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揣上那十塊錢,他勒了勒腰帶,準備進城。已經走了幾步,有人告訴他,一進西直門就坐電車,一會兒就到前門。他點了點頭,而心中很亂;他不曉得坐電車都有多少手續與規矩。他一輩子隻曉得走路,坐車已經是個麻煩,何況又是坐電車呢!不,他告訴自己,不坐車,走路是最妥當的辦法!

  剛一進西直門,他就被日本兵攔住了。他有點怕,但是決定沉住了氣。心裡說:「我是天字第一號的老實人,怕什麼呢?」

  日本人打手式教他解開懷。他很快的就看明白了,心中幾乎要高興自己的沉著與聰明。在解鈕扣之前,他先把懷中掖著的十塊錢票子取了出來,握在手中。心裡說:「除了這個,准保你什麼也搜不著!有本事的話,你也許能摸住一兩個蝨子!」

  日本人劈手把錢搶過去,回手就是左右開弓兩個嘴巴。常二爺的眼前飛起好幾團金星。

  「大大的壞,你!」日本兵指著老人的鼻子說。說罷,他用手捏著老人的鼻子,往城牆上拉;老人的頭碰在了牆上,日本兵說:「看!」

  老人看見了,牆上有一張告示。可是,他不認那麼多的字。對著告示,他咽了幾口氣。怒火燒著他的心,慢慢的他握好了拳。他是個中國人,北方的中國人,北平郊外的中國人。他不認識多少字,他可是曉得由孔夫子傳下來的禮義廉恥。他吃的是糠,而道出來的是仁義。他一共有幾畝地,而他的人格是頂得起天來的。他是個最講理的,知恥的,全人類裡最拿得出去的,人!他不能這麼白白的挨打受辱,他可以不要命,而不能隨便丟棄了「理」!

  可是,他也是世界上最愛和平的人。慢慢的,他把握好的拳頭又放開了。他的鄰居等著吃藥呢!他不能只顧自己的臉面,而忘了馬少爺的命!慢慢的,他轉過身來,象對付一條惡狗似的,他忍著氣央求:「那幾塊錢是買藥的,還給我吧!那要是我自己的錢,就不要了,你們當兵的也不容易呀!」日本兵不懂他的話,而只向旁邊的一個中國警察一努嘴。警察過來拉住老人的臂,往甕圈裡拖。老人低聲的問:「怎麼回事?」

  警察用很低的聲音,在老人耳邊說:「不准用咱們的錢啦,一律用他們的!帶著咱們的錢,有罪!好在你帶的少,還不至於有多大的罪過。得啦,」他指著甕圈內的路旁,「老人家委屈一會兒吧!」

  「幹什麼?」老人問。

  「跪一會兒!」

  「跪?」老人從警察手中奪出胳臂來。

  「好漢不吃眼前虧!你這麼大的年紀啦,招他捶巴一頓,受不了!沒人笑話你,這是常事!多喒咱們的軍隊打回來,把這群狗養的都殺絕。」

  「我不能跪!」老人挺起胸來。

  「我可是好意呀,老大爺!論年紀,你和我父親差不多!這總算說到家了吧?我怕你再挨打!」

  老人沒了主意,日本兵有槍,他自己赤手空拳。即使他肯拚命,馬家的病人怎麼辦呢?極慢極慢的,眼中冒著火,他跪了下去。他從手到腳都哆嗦著。除了老親和老天爺,他沒向任何人屈過膝。今天,他跪在人馬最多的甕圈兒中。他不敢抬頭,而把牙咬得山響,熱汗順著脖子往下流。

  雖然沒抬頭,他可是覺得出,行人都沒有看他;他的恥辱,也是他們的;他是他們中間的老人。跪了大概有一分鐘吧,過來一家送殯的,鬧喪鼓子乒乒乓乓的打得很響。音樂忽然停止。一群人都立在他身旁,等著檢查。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那些穿孝衣的都用眼盯著日本人,沉默而著急,仿佛很怕棺材出不了城。他歎了口氣,對自己說:「連死人也逃不過這一關!」

  日本兵極細心的檢查過了一切的人,把手一揚,鑼鼓又響了。一把紙錢,好似撒的人的手有點哆嗦,沒有揉好,都三三兩兩的還沒分開,就落在老人的頭上。日本兵笑了。那位警察乘著機會走過來,假意作威的喊:「你還不滾!留神,下次犯了可不能這麼輕輕的饒了你!」

  老人立起來,看了看巡警,看了看日本兵,看了看自己的磕膝。他好象不認識了一切,呆呆的楞在那裡。他什麼也不想,只想過去擰下敵兵的頭來。一輩子,他老承認自己的命運不好,所以永遠連抱怨老天爺不下雨都覺得不大對。今天他所遇到的可並不是老天爺,而是一個比他年輕許多的小兵。他不服氣!人都是人,誰也不應當教誰矮下一截,在地上跪著!

  「還不走哪?」警察很關心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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