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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女的光著下身,上身只穿著一件貼身的小白坎肩。她已不會動。血道子已幹在她的大腿上。

  男青年脫下自己的褂子,給她蓋上了腿,而後,低聲的叫:「翠英!翠英!」她不動,不出聲。他拉起她的一隻手——已經冰涼!他把嘴堵在她的耳朵上叫:「翠英!翠英!」她不動。她已經死了一個多鐘頭。

  男青年不再叫,也不再動她。把手插在褲袋裡,他向小窗呆立著。太陽已經上來,小窗上的鐵欄都發著光——新近才安上的。男青年一動不動的站著,仰著點頭,看那三四根發亮的鐵條。他足足的這麼立了半個多鐘頭。忽然的他往起一躥,手扒住窗沿,頭要往鐵條上撞。他的頭沒能夠到鐵條。他極失望的跳下來。

  他——錢先生——呆呆的看著,猜不透青年是要逃跑,還是想自殺。

  青年轉過身來,看著姑娘的身體。看著看著,熱淚一串串的落下來。一邊流淚,他一邊往後退;退到了相當的距離,他又要往前躥,大概是要把頭碰在牆上。

  「幹什麼?」他——錢老人——喝了一句。

  青年楞住了。

  「她死,你也死嗎?誰報仇?年輕的人,長點骨頭!報仇!報仇!」

  青年又把手插到褲袋中去楞著。楞了半天,他向死屍點了點頭。而後,他輕輕的,溫柔的,把她抱起來,對著她的耳朵低聲的說了幾句話。把她放在牆角,他向錢先生又點了點頭,仿佛是接受了老人的勸告。

  這時候,門開開,一個敵兵同著一個大概是醫生的走進來。醫生看了看死屍,掏出張印有表格的紙單來,教青年簽字。「傳染病!」醫生用中國話說:「你簽字!」他遞給青年一支頭號的派克筆。青年咬上了嘴唇,不肯接那支筆。錢先生嗽了一聲,送過一個眼神。青年簽了字。

  醫生把紙單很小心的放在袋中,又去看那個一夜也沒出一聲的中年人。中年人的喉中響了兩聲,並沒有睜一睜眼;他是個老實人,仿佛在最後的呼吸中還不肯多哼哼兩聲,在沒了知覺的時候還吞咽著冤屈痛苦,不肯發洩出來;他是世界上最講和平的一個中國人。醫生好象很得意的眨巴了兩下眼睛,而後很客氣的對敵兵說:「消毒!」敵兵把還沒有死的中年人拖了出去。

  屋中剩下醫生和兩個活人,醫生仿佛不知怎麼辦好了;搓著手,他吸了兩口氣;然後深深的一鞠躬,走出去,把門倒鎖好。

  青年全身都顫起來,腿一軟,他蹲在了地上。

  「這是傳染病!」老人低聲的說。「日本人就是病菌!你要不受傳染,設法出去;最沒出息的才想自殺!」門又開了,一個日本兵拿來姑娘的衣服,扔給青年。「你,她,走!」

  青年把衣服扔在地上,象條饑狼撲食似的立起來。錢先生又咳嗽了一聲,說了聲「走!」

  青年無可如何的把衣服給死屍穿上,抱起她來。敵兵說了話:「外邊有車!對別人說,殺頭的!殺頭的!」青年抱著死屍,立在錢先生旁邊,仿佛要說點什麼。老人把頭低了下去。

  青年慢慢的走出去。

  §三十四

  剩下他一個人,他忽然覺得屋子非常的大了,空洞得甚至於有點可怕。屋中原來就什麼也沒有,現在顯著特別的空虛,仿佛丟失了些什麼東西。他閉上了眼。他舒服了一些。在他的心中,地上還是躺著那個中年人,牆角還坐著那一對青年男女。有了他們,他覺得有了些倚靠。他細細的想他們的聲音,相貌,與遭遇。由這個,他想到那個男青年的將來——他將幹什麼去呢?是不是要去從軍?還是……不管那個青年是幹什麼去,反正他已給了他最好的勸告。假若他的勸告被接受,那個青年就必定會象仲石那樣去對付敵人。是的,敵人是傳染病,仲石和一切的青年們都應當變成消毒劑!想到這裡,他睜開了眼。屋子不那麼空虛了,它還是那麼小,那麼牢固;它已不是一間小小的囚房,而是抵抗敵人,消滅敵人的發源地。敵人無緣無故的殺死那個中年人與美貌的姑娘,真的;可是只有那樣的任意屠殺才會製造仇恨和激起報復。敵人作得很對!假若不是那樣,憑他這個只會泡點茵陳酒,玩玩花草的書呆子,怎會和國家的興亡發生了關係呢?

  他的心平了下去。他不再為敵人的殘暴而動怒。這不是講理的時候,而是看誰殺得過誰的時候了。不錯,他的腳上是帶著鐐,他的牙已有好幾個活動了,他的身體是被關在這間製造死亡的小屋裡;可是,他的心裡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充實過。身子被囚在小屋裡,他的精神可是飛到歷史中去,飛到中國一切作戰的地方去。他手無寸鐵,但是還有一口氣。他已說服了一個青年,他將在這裡等候著更多的人,用他的一口氣堅強他們,鼓勵他們,直到那口氣被敵人打斷。假若他還能活著走出去,他希望他的骨頭將和敵人的碎在一處,象仲石那樣!

  他忘記了他的詩,畫,酒,花草,和他的身體,而只覺得他是那一口氣。他甚至於覺得那間小屋很美麗。它是他自己的,也是許多人的,監牢,而也是個人的命運與國運的聯繫點。看著腳上的鐐,摸著臉上的傷,他笑了。他決定吞食給他送來的飯團,好用它所給的一點養分去抵抗無情的鞭打。他須活著;活著才能再去死!他象已落在水裡的人,抓住一塊木頭那樣把希望全寄託給它。他不能,絕對不能,再想死。他以前並沒有真的活著過;什麼花呀草呀,那才真是象一把沙子,隨手兒落出去。現在他才有了生命,這生命是真的,會流血,會疼痛,會把重如泰山的責任肩負起來。

  有五六天,他都沒有受到審判。最初,他很著急;懾慢的,他看明白:審問與否,權在敵人,自己著急有什麼用呢?他壓下去他的怒氣。從門縫送進一束稻草來,他把它墊在地上,沒事兒就抽出一兩根來,纏弄著玩。在草心裡,他發現了一條小蟲,他小心把蟲放在地上,好象得到一個新朋友。蟲老老實實的臥在那裡,只把身兒蜷起一點。他看著它,想不出任何足以使蟲更活潑,高興,一點的辦法。象道歉似的,他向蟲低語:「你以為稻草裡很安全,可是落在了我的手裡!我從前也覺得很安全,可是我的一切不過是根稻草!別生氣吧,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一邊兒大;不過,咱們若能保護自己,咱們的生命才更大一些!對不起,我驚動了你!可是,誰叫你信任稻草呢?」

  就是在捉住那個小蟲的當天晚上,他被傳去受審。審問的地方是在樓上。很大的一間屋子,像是課堂。屋裡的燈光原來很暗,可是他剛剛進了屋門,極強的燈光忽然由對面射來,使他瞎了一會兒。他被拉到審判官的公案前,才又睜開眼;一眼就看見三個發著光的綠臉——它們都是化裝過的。三個綠臉都不動,六隻眼一齊凝視著他,象三隻貓一齊看著個老鼠那樣。忽然的,三個頭一齊向前一探,一齊露出白牙來。

  他看著他們,沒動一動。他是中國的詩人,向來不信「怪力亂神」,更看不起玩小把戲。他覺得日本人的鄭重其事玩把戲,是非常的可笑。他可是沒有笑出來,因為他也佩服日本人的能和魔鬼一樣真誠!

  把戲都表演過,中間坐的那個綠小鬼向左右微一點頭,大概是暗示:「這是個厲害傢伙!」他開始問,用生硬的中國語問:

  「你的是什麼?」

  他脫口而出的要說:「我是個中國人!」可是,他控制住自己。他要愛護自己的身體,不便因快意一時而招致皮骨的損傷。同時,他可也想不起別的,合適的答話。「你的是什麼?」小鬼又問了一次。緊跟著,他說明了自己的意思:「你,共產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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