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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手掌又打到他的臉上,而且是一連串十幾掌。他一聲不響,只想用身體的穩定不動作精神的抵抗。打人的微微的笑著,似乎是笑他的愚蠢。慢慢的,他的脖子沒有力氣;慢慢的,他的腿軟起來;他動了。左右開弓的嘴巴使他象一個不倒翁似的向兩邊擺動。打人的笑出了聲——打人不是他的職務,而是一種宗教的與教育的表現;他欣賞自己的能打,會打,肯打,與勝利。被打的低下頭去,打人的變了招數,忽然給囚犯右肋上一拳,被打的倒在了地上。打人的停止了笑,定睛看地上的那五十多歲一堆沒有了力氣的肉。

  在燈光之中,他記得,他被塞進一輛大汽車裡去。因為臉腫得很高,他已不易睜開眼。同時,他也顧不得睜眼看什麼。汽車動了,他的身子隨著動,心中一陣清醒,一陣昏迷,可是總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東西中動搖——他覺得那不是車,而是一條在風浪中的船。慢慢的,涼風把他完全吹醒。從眼皮的隙縫中,他看到車外的燈光,一串串的往後跑。他感到眩暈,閉上了眼。他不願思索什麼。他的妻兒,詩畫,花草,與茵陳酒,都已象從來就不是他的。在平日,當他讀陶詩,或自己想寫一首詩的時節,他就常常的感到妻室兒女與破罎子爛罐子都是些障礙,累贅,而詩是在清風明月與高山大川之間的。一想詩,他的心靈便化在一種什麼抽象的宇宙裡;在那裡,連最美的山川花月也不過是暫時的,粗糙的,足以限制住思想的東西。

  他所追求的不只是美麗的現象,而是宇宙中一點什麼氣息與律動。他要把一切阻障都去掉,而把自己化在那氣息與律動之間,使自己變為無言的音樂。真的,他從來沒能把這個感覺寫出來。文字不夠他用的;一找到文字,他便登時限制住了自己的心靈!文字不能隨著他的心飛騰,蕩漾在宇宙的無形的大樂裡,而只能落在紙上。可是,當他一這麼思索的時候,儘管寫不出詩來,他卻也能得到一些快樂。這個快樂不寄存在任何物質的,可捉摸的事物上,而是一片空靈,象綠波那麼活動可愛,而多著一點自由與美麗。綠波只會流入大海,他的心卻要飛入每一個星星裡去。在這種時候,他完全忘了他的肉體;假若無意中摸到衣服或身體,他會忽然的顫抖一下,象受了驚似的。

  現在,他閉上了眼,不願思索一切。真的,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大概拉去槍斃!」可是,剛想到這個,他便把眼閉得更緊一點,問自己:「怕嗎?怕嗎?」緊跟著,他便阻止住亂想,而願和作詩的時候似的忘了自己,忘了一切。「死算什麼呢!」他口中咀嚼著這一句。待了一會兒,他又換了一句:「死就是化了!化了!」他心中微微的感到一點愉快。他的臉上身上還都疼痛,可是心中的一點愉快教他輕視疼痛,教他忘了自己。又待了一會兒,在一陣迷糊之後,他忽然想起來:現在教他「化了」的不是詩,而是人世間的一點抽象的什麼;不是把自己融化在什麼山川的精靈裡,使自己得到最高的和平與安恬,而是把自己化入一股剛強之氣,去抵抗那惡的力量。他不能只求「化了」,而是須去抵抗,爭鬥。假若從前他要化入宇宙的甘泉裡去,現在他須化成了血,化成忠義之氣;從前的是可期而不可得的,現在是求仁得仁,馬上可以得到的;從前的是天上的,現在的是人間的。是的,他須把血肉擲給敵人,用勇敢和正義結束了這個身軀!一股熱氣充滿了他的胸膛,他笑出了聲。

  車停住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也不屑於細看。殉國是用不著選擇地點的。他只記得那是一座大樓,仿佛象學校的樣子。他走得很慢,因為腳腕上砸著鐐。他不曉得為什麼敵人是那麼不放心他,一定給他帶鐐,除非是故意的給他多增加點痛苦。是的,敵人是敵人,假若敵人能稍微有點人心人性,他們怎會製作戰爭呢?他走得慢,就又挨了打。胡裡胡塗的,辨不清是鐐子磕的痛,還是身上被打的痛,他被扔進一間沒有燈亮的屋子去。他倒了下去,正砸在一個人的身上。底下的人罵了一聲。他掙扎著,下面的人推搡著,不久,他的身子著了地。那個人沒再罵,他也一聲不出;地上是光光的,連一根草也沒有,他就那麼昏昏的睡去。

  第二天一整天沒事,除了屋裡又添加了兩個人。他顧不得看同屋裡的人都是誰,也不顧得看屋子是什麼樣。他的臉腫得發漲,牙沒有刷,面沒有洗,渾身上下沒有地方不難過。約摸在上午十點鐘的時候,有人送來一個飯團,一碗開水。他把水喝下去,沒有動那團飯。他閉著眼,兩腿伸直,背倚著牆,等死。他只求快快的死,沒心去看屋子的同伴。

  第三天還沒事。他生了氣。他開始明白:一個亡了國的人連求死都不可得。敵人願費一個槍彈,才費一個槍彈;否則他們會教你活活的腐爛在那裡。他睜開了眼。屋子很小,什麼也沒有,只在一面牆上有個小窗,透進一點很亮的光。窗欄是幾根鐵條。屋子當中躺著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大概就是他曾摔在他身上的那個人。這個人的臉上滿是凝定了的血條,象一道道的爆了皮的油漆;他蜷著腿,而伸著兩臂,臉朝天仰臥,閉著眼。在他的對面,坐著一對青年男女,緊緊的擠在一塊兒;男的不很俊秀,女的可是長得很好看;男的揚著頭看頂棚,好久也不動一動;女的一手抓著男的臂,一手按著自己的膝蓋,眼睛——很美的一對眼睛——一勁兒眨巴,象受了最大的驚恐似的。看見他們,他忘了自己求死的決心。他張開口,想和他們說話。可是,口張開而忘了話,他感到一陣迷亂。他的腦後抽著疼。他閉上眼定了定神。再睜開眼,他的唇會動了。低聲而真摯的,他問那兩個青年:「你們是為了什麼呢?」

  男青年嚇了一跳似的,把眼從頂棚上收回。女的開始用她的秀美的眼向四面找,倒好象找什麼可怕的東西似的。「我們——」男的拍了女的一下。女的把身子更靠緊他一些。

  「你們找打!別說話!」躺著的人說。說了這句話,他似乎忘了他的手;手動了動,他疼得把眼鼻都擰在一處,頭向左右亂擺:「哎喲!哎喲!」他從牙縫裡放出點再也攔不住的哀叫。「哎喲!他們吊了我三個鐘頭,腕子斷了!斷了!」

  女的把臉全部的藏在男子的懷裡。男青年咽下一大口唾沫去。

  屋外似乎有走動,很重的皮鞋聲在走廊中響。中年人忽然的坐起來,眼中發出怒的光,「我……」他想高聲的喊。

  他的手極快的捂住中年人的嘴。中年人的嘴還在動,熱氣噴著他的手心。「我喊,把走獸們喊來!」中年人掙扎著說。

  他把中年人按倒。屋中沒了聲音,走廊中皮鞋還在響。

  用最低的聲音,他問明白:那個中年人不曉得自己犯了什麼罪,只是因為他的相貌長得很象另一個人。日本人沒有捉住那另一個人,而捉住了他,教他替另一個人承當罪名;他不肯,日本人吊了他三點鐘,把手腕吊斷。

  那對青年也不曉得犯了什麼罪,而被日本人從電車上把他們捉下來。他們是同學,也是愛人。他們還沒受過審,所以更害怕;他們知道受審必定受刑。

  聽明白了他們的「犯罪」經過,第一個來到他心中的事就是想援救他們。可是,看了看腳上的鐐,他啞笑了一下,不再說話。呆呆的看著那一對青年,他想起自己的兒子來。從模樣上說,那個男學生一點也不象孟石和仲石,但是從一點抽象的什麼上說,他越看,那個青年就越象自己的兒子。他很想安慰他的兒子幾句。待了一會兒,他又覺得那一點也不象他的兒子。他的兒子,仲石,會把自己的身體和日本人的身體摔碎在一處,摔成一團肉醬。他的兒子將永遠活在民族的心裡,永遠活在讚美的詩歌裡;這個青年呢?這個青年大概只會和愛人在一處享受溫柔鄉的生活吧?他馬上開了口:「你挺起胸來!不要怕!我們都得死,但須死得硬梆!你聽見了嗎?」

  他的聲音很低,好象是對自己說呢。那個青年只對他翻了翻白眼。

  當天晚上,門開了,進來一個敵兵,拿著手電筒。用電筒一掃,他把那位姑娘一把拉起來。她尖叫了一聲。男學生猛的立起來,被敵兵一拳打歪,窩在牆角上。敵兵往外扯她。她掙扎。又進來一個敵兵。將她抱了走。

  青年往外追,門關在他的臉上。倚著門,他呆呆的立著。

  遠遠的,女人尖銳的啼叫,象針尖似的刺進來,好似帶著一點亮光。

  女人不叫了。青年低聲的哭起來。

  他想立起來,握住青年的手。可是他的腳腕已經麻木,立不起來。他想安慰青年幾句,他的舌頭好象也麻木了。他瞪著黑暗。他忽然的想到:「不能死!不能死!我須活著,離開這裡,他們怎樣殺我們,我要怎樣殺他們!我要為仇殺而活著!」

  快到天亮,鐵欄上象蛛網顫動似的有了些光兒。看著小窗,他心中發噤,曉風很涼。他盼望天快明,倒好象天一明他就可以出去似的。他往四處找那個青年,看不見。他願把心中的話告訴給青年:「我常在基督教教堂外面看見『信,望,愛』。我不大懂那三個字的意思。今天,我明白了:相信你自己的力量,盼望你不會死,愛你的國家!」

  他正這麼思索,門開了,象扔進一條死狗似的,那個姑娘被扔了進來。

  小窗上一陣發紅,光顫抖著透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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