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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他搖了搖頭。他很想俏皮的反問:「抗戰的南京政府並不是共產黨的!」可是,他又控制住了自己。

  左邊的綠臉出了聲:「八月一號,你的在那裡?」「在家裡!」

  「在家作什麼?」

  想了想:「不記得了!」

  左邊的綠臉向右邊的兩張綠臉遞過眼神:「這傢伙厲害!」右邊的綠臉把脖子伸出去,象一條蛇似的口裡嘶嘶的響:「你!你要大大的打!」緊跟著,他收回脖子來,把右手一揚。

  他——錢老人——身後來了一陣風,皮鞭象燒紅的鐵條似的打在背上,他往前一栽,把頭碰在桌子上。他不能再控制自己,他象怒了的虎似的大吼了一聲。他的手按在桌子上:「打!打!我沒的說!」

  三張綠臉都咬著牙微笑。他們享受那嗖嗖的鞭聲與老人的怒吼。他們與他毫無仇恨,他們找不出他的犯罪行為,他們只願意看他受刑,喜歡聽他喊叫;他們的職業,宗教,與崇高的享受,就是毒打無辜的人。

  皮鞭象由機器管束著似的,均勻的,不間斷的,老那麼準確有力的抽打。慢慢的,老人只能哼了,象一匹折了腿的馬那樣往外吐氣,眼珠子弩出多高。又挨了幾鞭,他一陣噁心,昏了過去。

  醒過來,他仍舊是在那間小屋裡。他口渴,可是沒有水喝。他的背上的血已全定住,可是每一動彈,就好象有人撕扯那一條條的傷痕似的。他忍著渴,忍著痛,雙肩靠在牆角上,好使他的背不至於緊靠住牆。他一陣陣的發昏。每一發昏,他就覺得他的生命象一些蒸氣似的往外發散。他已不再去想什麼,只在要昏過的時候呼著自己的名字。他已經不辨晝夜,忘了憤怒與怨恨,他只時時的呼叫自己,好象是提醒自己:「活下去!活下去!」這樣,當他的生命象一股氣兒往黑暗中飛騰的時候,就能遠遠的聽見自己的呼喚而又退回來。他於是咬上牙,閉緊了眼,把那股氣兒關在身中。生命的蕩漾減少了他身上的苦痛;在半死的時候,他得到安靜與解脫。可是,他不肯就這樣釋放了自己。他寧願忍受苦痛,而緊緊的抓住生命。他須活下去,活下去!

  日本人的折磨人成了一種藝術。他們第二次傳訊他的時候,是在一個晴美的下午。審官只有一個,穿著便衣。他坐在一間極小的屋子裡,牆是淡綠色的;窗子都開著,陽光射進來,射在窗臺上的一盆丹紅的四季繡球上。他坐在一個小桌旁邊,桌上鋪著深綠色的絨毯,放著一個很古雅的小瓶,瓶中插著一枝秋花。瓶旁邊,有兩個小酒杯,與一瓶淡黃的酒。他手裡拿著一卷中國古詩。

  當錢先生走進來的時候,他還看著那卷詩,仿佛他的心已隨著詩飛到很遠的地方,而忘了眼前的一切。及至老人已走近,他才一驚似的放下書,趕緊立起來。他連連的道歉,請「客人」坐下。他的中國話說得非常的流利,而且時時的轉文。

  老人坐下。那個人口中連連的吸氣,往杯中倒酒,倒好了,他先舉起杯:「請!」老人一揚脖,把酒喝下去。那個人也飲幹,又吸著氣倒酒。幹了第二杯,他笑著說:「都是一點誤會,誤會!請你不必介意!」

  「什麼誤會?」老人在兩杯酒入肚之後,滿身都發了熱。他本想一言不發,可是酒力催著他開開口。

  日本人沒正式的答覆他,而只狡猾的一笑;又斟上酒。看老人把酒又喝下去,他才說話:「你會作詩?」

  老人微一閉眼,作為回答。

  「新詩?還是舊詩?」

  「新詩還沒學會!」

  「好的很!我們日本人都喜歡舊詩!」

  老人想了想,才說:「中國人教會了你們作舊詩,新詩你們還沒學了去!」

  日本人笑了,笑出了聲。他舉起杯來:「我們幹一杯,表示日本與中國的同文化,共榮辱!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而我們差不多是同胞弟兄!」

  老人沒有舉杯。「兄弟?假若你們來殺戮我們,你我便是仇敵!兄弟?笑話!」

  「誤會!誤會!」那個人還笑著,笑得不甚自然。「他們亂來,連我都不盡滿意他們!」

  「他們是誰?」

  「他們——」日本人轉了轉眼珠。「我是你的朋友!我願意和你作最好的朋友,只要你肯接受我的善意的勸告!你看,你是老一輩的中國人,喝喝酒,吟吟詩。我最喜歡你這樣的人!他們雖然是不免亂來,可是他們也並不完全閉著眼瞎撞,他們不喜歡你們的青年人,那會作新詩和愛讀新詩的青年人;這些人簡直不很象中國人,他們受了英美人的欺騙,而反對日本。這極不聰明!日本的武力是天下無敵的,你們敢碰碰它,便是自取滅亡。因此,我雖攔不住他們動武,也勸不住你們的青年人反抗,可是我還立志多交中國朋友,象你這樣的朋友。只要你我能推誠相見,我們便能慢慢的展開我們的勢力與影響,把日華的關係弄好,成為真正相諒相助,共存共亡的益友!你願意作什麼?你說一聲,沒有辦不到的!我有力量釋放了你,叫你達到學優而仕的願望!」多大半天,老人沒有出聲。

  「怎樣?」日本人催問。「嘔,我不應當催促你!真正的中國人是要慢條斯禮的!你慢慢去想一想吧?」

  「我不用想!願意釋放我,請快一點!」

  「放了你之後呢?」

  「我不答應任何條件!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你就不為我想一想?我憑白無故的放了你,怎麼交代呢?」

  「那隨你!我很愛我的命,可是更愛我的氣節!」「什麼氣節?我們並不想滅了中國!」

  「那麼,打仗為了什麼呢?」

  「那是誤會!」

  「誤會?就誤會到底吧!除非歷史都是說謊,有那麼一天,咱們會曉得什麼是誤會!」

  「好吧!」日本人用手慢慢的摸了摸臉。他的右眼合成了一道細縫,而左眼睜著。「餓死事小,你說的,好,我餓一餓你再看吧!三天內,你將得不到任何吃食!」

  老人立了起來,頭有點眩暈;扶住桌子,他定了神。日本人伸出手來,「我們握握手不好嗎?」

  老人沒任何表示,慢慢的往外走。已經走出屋門,他又被叫住:「你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通知我,我願意作你的朋友!」

  回到小屋中,他不願再多想什麼,只堅決的等著饑餓。是的,日本人的確會折磨人,打傷外面,還要懲罰內裡。他反倒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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