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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可是,緊跟著他就也想起瑞豐,東陽,與冠曉荷。這三個小鬼兒的地位比偽政府中的人低多了,可是他們的心理與志願卻和大漢奸們是一模一樣的。誰敢說,瑞豐不會作到教育督辦?誰敢說,冠曉荷不會作財政總長呢?這麼一想,他想明白了:假若聖賢是道德修養的積聚;漢奸卻恰恰的相反——是道德修養的削減。聖賢是正,漢奸是負。浮淺,愚蠢,無聊,象瑞豐與曉荷,才正是日本人所喜歡要的,因為他們是「負」數。日本人喜歡他們,正如同日本人喜歡中國的鴉片煙鬼。

  想到這裡,他也就想出對待「負數」的辦法來。殺!他們既是負數,就絕對沒有廉恥。他們絕不會受任何道德的,正義的,感動;他們只怕死。殺戮是對待他們的最簡截的辦法,正如同要消滅蝗災只有去趕盡殺絕了蝗蟲。誰去殺他們呢?華北的每一個人,因為每一個人都受了他們的連累,都隨著他們喪失了人格。殺他們與殺日本人是每一個良善國民的無可推諉的責任!

  可是,他就管不了自己的弟弟!不要說去殺,他連打老二一頓都不肯!假若老二幫助日本人,他卻成全了老二!他和老二有一樣的罪過:老二賣國,老大不干涉賣國的人!他不干涉老二,全華北的人民也都不干涉偽政府的漢奸,華北便象一個一動也不動的死海,只會蒸發臭氣!想到這裡,他無可如何的笑了。一切是負數——偽政府,瑞豐,曉荷,那些不敢誅奸的老實人,和他自己!他只能「笑」自己,因為自己的存在已是負數的!

  慶祝南京陷落的大會與遊行,比前幾次的慶祝都更熱鬧。瑞宣的臉一青一紅的在屋中聽著街上的叫花子與鼓手們的喧呼與鑼鼓。他難過。可是他已不再希望在天安門或在任何地方有什麼反抗的舉動——一切都是負數!他既看到自己的無用與無能,也就不便再責備別人。他的唯一的可以原諒自己的地方是家庭之累,那麼,連漢奸當然也都有些「累」而都可以原諒了!最會原諒自己的是最沒出息的!

  可是,不久他便放棄了這種輕蔑自己與一切人的態度,他聽到蔣委員長的繼續抗戰的宣言。這宣言,教那最好戰的日本人吃了一驚,教漢奸們的心中冷了一冷,也教瑞宣又挺起胸來。不!他不能自居為負數而自暴自棄。別人,因為中央繼續抗戰,必會逃出北平去為國效忠。中央,他想,也必會派人來,撫慰民眾和懲戒漢奸!一高興,他的想像加倍的活動,他甚至於想到老三會偷偷的回來,作那懲處漢奸或別的重要工作!那將是多麼興奮,多麼象傳奇的事呀,假若他能再看見老三!

  瑞宣,既是個中國的知識分子,不會求神或上帝來幫助他自己和他的國家。他只覺得繼續抗戰是中國的唯一的希望。他並不曉得中國與日本的武力相差有多少,也幾乎不想去知道。愛國心現在成了他的宗教信仰,他相信中國必有希望,只要我們肯去抵抗侵略。

  他去看錢先生,他願一股腦兒的把心中所有話都說淨。南京的陷落好象舞臺上落下幕來,一場爭鬥告一段落。戰爭可是並沒停止,正象幕落下來還要再拉起去。那繼續抗戰的政府,與為國效忠的軍民,將要受多少苦難,都將要作些什麼,他無從猜到。他可是願在這將要再開幕的時候把他自己交代清楚:他的未來的苦難也不比別人的少和小,雖然他不能扛著槍到前線去殺敵,或到後方作義民。他決定了:在淪陷的城內,他一定不能因作孝子而向敵人屈膝;他寧可丟了腦袋,也不放棄了膝磕。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象掉在海裡而拒絕喝水那麼不容易。可是,他很堅決,無論受多大的苦處,他要掙扎過去,一直到北平城再看到國旗的時候!老三既不在家,他只好去把這個決定說給錢先生;只有對一位看得起他的,相信他的朋友,交代清楚,他才能開始照計而行去作事,去掙錢;不然的話,他就覺得去作事掙錢是與投降一樣可恥的。

  在南京陷落的消息來到的那一天,錢先生正決定下床試著走幾步。身上的傷已差不多都平復了,他的臉上也長了一點肉,雖然嘴還癟癟著,腮上的坑兒可是小得多了。多日未刮臉,長起一部柔軟而黑潤的鬍鬚,使他更象了詩人。他很不放心他的腿。兩腿腕時常腫起來,酸痛。這一天,他覺得精神特別的好,腿腕也沒發腫,所以決定下床試一試。他很怕兩腿是受了內傷,永遠不能行走!他沒告訴兒媳婦,怕她攔阻。輕輕的坐起來,他把腿放下去;一低頭,他才發現地上沒有鞋。是不是應當喊少奶奶來給找鞋呢?正在猶豫不定之間,他聽到四大媽的大棉鞋塌拉塌拉的響。

  「來啦?四大媽?」他極和氣的問。

  「來嘍!」四大媽在院中答應。「甭提啦,又跟那個老東西鬧了一肚子氣!」

  「都七十多了,還鬧什麼氣喲!」錢先生精神特別的好,故意找話說。

  「你看哪,」她還在窗外,不肯進來,大概為是教少奶奶也聽得見:「他剛由外邊回來,就撅著大嘴,說什麼南京丟了,氣橫橫的不張羅吃,也不張羅喝!我又不是看守南京的,跟我發什麼脾氣呀,那個老不死的東西!」

  錢先生只聽到「南京丟了,」就沒再往下聽。光著襪底,他的腳碰著了地。他急於要立起來,好象聽到南京陷落,他必須立起來似的。他的腳剛有一部分碰著地,他的腳腕就象一根折了的秫秸棍似的那麼一軟,他整個的摔倒在地上。這一下幾乎把他摔昏了過去。在冰涼的地上趴伏了好大半天,他才緩過氣來。他的腿腕由沒有感覺而發麻,而發酸,而鑽心的疼。他咬上了嘴唇,不哼哼出來。疼得他頭上出了黃豆大的汗珠,他還是咬住了殘餘的幾個牙,不肯叫出來。

  他掙扎著坐起來,抱住他的腳。他疼,可是他更注意他的腳是日久沒用而發了麻,還是被日本人打傷不會再走路。他急於要知道這點區別,因為他必須有兩條會活動的腿,才能去和日本人拚命。扶著床沿,一狠心,他又立起來了,象有百萬個細針一齊刺著他的腿腕。他的汗出得更多了。可是他立住了。他掙扎著,想多立一會兒,眼前一黑,他趴在了床上。這樣臥了許久許久,他才慢慢爬上床去,躺好。他的腳還疼,可是他相信只要慢慢的活動,他一定還能走路,因為他剛才已能站立了那麼一會兒。他閉上了眼。來往於他的心中的事只有兩件,南京陷落與他的腳疼。

  慢慢的,他的腳似乎又失去知覺,不疼也不麻了。他覺得好象沒有了腳。他趕緊蜷起腿來,用手去摸;他的確還有腳,一雙完整的腳。他自己笑了一下。只要有腳能走路,他便還可以作許多的事。那與南京陷落,與孟石仲石和他的老伴兒的死亡都有關係的事。

  他開始從頭兒想。他應當快快的決定明天的計劃,但是好象成了習慣似的,他必須把過去的那件事再想一遍,心裡才能覺得痛快,才能有條有理的去思想明天的事。他記得被捕的那天的光景。一閉眼,白巡長,冠曉荷,憲兵,太太,孟石,就都能照那天的地位站在他的眼前。他連牆根的那一朵大秋葵也還記得。跟著憲兵,他走到西單商場附近的一條胡同裡。他應當曉得那是什麼胡同,可是直到現在也沒想起來。在胡同裡的一條小死巷裡,有個小門。他被帶進去。一個不小的院子,一排北房有十多間,象兵營,一排南房有七八間,像是馬棚改造的。院中是三合土砸的地,很平,象個小操場。剛一進門,他就聽到有人在南屋裡慘叫。他本走得滿頭大汗,一聽見那慘叫,馬上全身都覺得一涼。他本能的立住了象快走近屠場的牛羊似的那樣本能的感到危險。憲兵推了他一把,他再往前走。他橫了心,抬起頭來。「至多不過是一死!」他口中念道著。

  到盡東頭的一間北屋裡,有個日本憲兵搜檢他的身上。他只穿著那麼一身褲褂,一件大衫,和一隻鞋,沒有別的東西。檢查完,他又被帶到由東數第二間北屋去。在這裡,一個會說中國話的日本人問他的姓名籍貫年歲職業等等,登記在卡片上。當他回答沒有職業的時候,那個人把筆咬在口中,細細的端詳了他一會兒。這是個,瘦硬的臉色青白的人。他覺得這個瘦人也許不會很凶,所以大大方方的教他端詳。那個人把筆從口中拿下來,眼還緊盯著他,又問:「犯什麼罪?」他的確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象平日對好友發笑似的,他很天真的笑了一下,而後搖了搖頭。他的頭還沒有停住,那個瘦子就好象一條饑狼似的極快的立起來,極快的給了他一個嘴巴。他啐出一個牙來。瘦子,還立著,青白的臉上起了一層霜似的,又問一聲:「犯什麼罪?」

  他的怒氣撐住了疼痛,很安詳的,傲慢的,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不知道!」

  又是一個嘴巴,打得他一歪身。他想高聲的叱責那個人,他想質問他有沒有打人的權,和憑什麼打人。可是他想起來,面前的是日本人。日本人要是有理性就不會來打中國。因此,他什麼也不願說;對一個禽獸,何必多費話呢。他至少應當說:「你們捕了我來,我還不曉得為了什麼。我應當問你們,我犯了什麼罪!」可是,連這個他也懶得說了。看了看襟上的血,他閉了閉眼,心裡說:「打吧!你打得碎我的臉,而打不碎我的心!」

  瘦硬的日本人咽了一口氣,改了口:「你犯罪不犯?」隨著這句話,他的手又調動好了距離;假若他得到的是一聲「不」,或是一搖頭。他會再打出個最有力的嘴巴。

  他看明白了對方的惡意,可是他反倒橫了心。咽了一口帶血的唾沫,他把腳分開一些,好站得更穩。他決定不再開口,而準備挨打。他看清:對方的本事只是打人,而自己自幼兒便以打人為不合理的事,那麼,他除了準備挨打之外,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呢?再說,他一輩子作夢也沒夢到,自己會因為國事軍事而受刑;今天,受到這樣的對待,他感到極大的痛苦,可是在痛苦之中也感到忽然來到的光榮。他咬上了牙,準備忍受更多的痛苦,為是多得到一些光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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