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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他有點後悔。他知道自己的掙錢的本領並不大。他的愛惜羽毛不許他見錢就抓。那麼,他怎能獨力支持一家人的生活呢?再說,日本人既是北平的主人,他們會給他自由嗎?可是,無論怎樣,他也感到一點驕傲——他表明了態度,一個絕對不作走狗的態度!走著瞧吧,誰知道究竟怎樣呢!

  這時候,藍東陽來到冠家。他是為籌備慶祝南京陷落大會來到西城,順便來向冠家的女性們致敬——這回,他買來五根灌餡兒糖。在路上,他已決定好絕口不談慶祝會的事。每逢他有些不願別人知道的事,他就覺得自己很重要,很深刻;儘管那件事並沒有保守秘密的必要。

  假若他不願把自己知道的告訴別人,他可是願意別人把所知道的都告訴給他。他聽說,華北的政府就要成立——成立在北平。華北的日本軍人,見南京已經陷落,不能再延遲不決;他們必須先拿出個華北政府來,好和南京對抗——不管南京是誰出頭負責。聽到這個消息,他把心放下去,而把耳朵豎起來。放下心去,因為華北有了日本人組織的政府,他自己的好運氣便會延長下去。豎起耳朵來,他願多聽到一些消息,好多找些門路,教自己的地位再往上升。

  他的野心和他的文字相仿,不管通與不通,而硬往下做!他已經決定了:他須辦一份報紙,或一個文藝刊物。他須作校長。他須在新民會中由幹事升為主任幹事。他須在將要成立的政府裡得到個位置。事情越多,才越能成為要人;在沒有想起別的事情以前,他決定要把以上的幾個職位一齊拿到手。他覺得他應當,可以,必須,把它們拿到手,因為他自居為懷才未遇的才子;現在時機來到了,他不能隨便把它放過去。他是應運而生的莎士比亞,不過要比莎士比亞的官運財運和桃花運都更好一些。

  進到屋中,把五根糖扔在桌兒上,他向大家咧了咧嘴,而後把自己象根木頭似的摔在椅子上。除了對日本人,他不肯講禮貌。

  瑞豐正如怨如慕的批評他的大哥。他生平連想都沒大想到過,他可以作教育局的科長。他把科長看成有天那麼大。把他和科長聯在一塊,他沒法不得意忘形。他沒有冠先生的聰明,也沒有藍東陽的沉默。「真!作校長仿佛是丟人的事!你就說,天下竟會有這樣的人!看他文文雅雅的,他的書都白念了!」

  冠曉荷本想自薦。他從前作過小官;既作過小官,他以為,就必可以作中學校校長。可是,他不願意馬上張口,露出饑不擇食的樣子。這一下,他輸了棋。藍東陽開了口:「什麼?校長有缺嗎?花多少錢運動?」他輕易不說話,一說可就說到根兒上;他張口就問了價錢。

  曉荷象吃多了白薯那樣,冒了一口酸水,把酸水咽下去,他仍然笑著,不露一點著急的樣子。他看了看大赤包,她沒有什麼表示。她看不起校長,不曉得校長也可以抓錢,所以沒怪曉荷。曉荷心中安定了一些。他很怕太太當著客人的面兒罵他無能。

  瑞豐萬沒想到東陽來得那麼厲害,一時答不出話來了。

  東陽的右眼珠一勁兒往上吊,喉中直咯咯的響,嘴唇兒顫動著,湊過瑞豐來。象貓兒看准了一個蟲子,要往前撲那麼緊張,他的臉色發了綠,上面的青筋全跳了起來。他的嘴象要咬人似的,對瑞豐說:「你辦去好啦,我出兩千五百塊錢!你從中吃多少,我不管,事情成了,我另給你三百元!今天我先交二千五,一個星期內我要接到委任令!」「教育局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呀!」瑞豐簡直忘了他是科長。他還沒學會打官話。

  「是呀!反正你是科長呀!別的科長能薦人,你怎麼不能?你為什麼作科長,假若你連一句話都不能給我說!」東陽的話和他的文章一樣,永遠不管邏輯,而只管有力量。「不管怎樣,你得給我運動成功,不然的話,我還是去給你報告!」「報告什麼!」可憐的瑞豐,差不多完全教東陽給弄胡塗了。

  「還不是你弟弟在外邊抗日?好嗎,你在這裡作科長,你弟弟在外邊打遊擊戰,兩邊兒都教你們占著,敢情好!」東陽越說越氣壯,綠臉上慢慢的透出點紅來。

  「這,這,這,」瑞豐找不出話來,小幹臉氣得焦黃。

  大赤包有點看不上東陽了,可是不好出頭說話;她是所長,不能輕易發言。

  曉荷悟出一點道理來:怪不得他奔走這麼多日子,始終得不到個位置呢;時代變了,他的方法已然太老,太落伍了!他自己的辦法老是擺酒,送禮,恭維,和擺出不卑不亢的架子來。看人家藍東陽!人家托情運動事直好象是打架,沒有絲毫的客氣!可是,人家既是教務主任,又是新民會的幹事,現在又瞪眼「買」校長了!他佩服了東陽!他覺得自己若不改變作風,天下恐怕就要全屬￿東陽,而沒有他的份兒了!

  胖菊子——一向比瑞豐厲害,近來又因給丈夫運動上官職而更自信——決定教東陽見識見識她的本事。還沒說話,她先推了東陽一把,把他幾乎推倒。緊跟著,她說:「你這小子可別這麼說話,這不是對一位科長說話的規矩!你去報告!去!去!馬上去!咱們鬥一鬥誰高誰低吧!你敢去報告,我就不敢?我認識人,要不然我的丈夫他不會作上科長!你去報告好了,你說我們老三抗日,我也會說你是共產黨呀!你是什麼揍的?我問問你!」胖太太從來也沒高聲的一氣說這麼多話,累得鼻子上出了油,胸口也一漲一落的直動。她的臉上通紅,可是心中相當的鎮定,她沒想到既能一氣罵得這麼長,而且這麼好。她很得意。她平日最佩服大赤包,今天她能在大赤包面前顯露了本事,她沒法不覺得驕傲。

  她這一推和一頓罵把東陽弄軟了。他臉上的怒氣和兇橫都忽然的消逝。好象是罵舒服了似的,他笑了。曉荷沒等東陽說出話來便開了口:「我還沒作過校長,倒頗想試一試,祁科長你看如何?嘔,東陽,我決不搶你的事,先別害怕!我是把話說出來,給大家作個參考,請大家都想一想怎麼辦最好。」

  這幾句話說得是那麼柔和,周到,屋中的空氣馬上不那麼緊張了。藍東陽又把自己摔在椅子上,用黃牙咬著手指甲。瑞豐覺得假若冠先生出頭和東陽競爭,他天然的應當幫助冠先生。胖菊子不再出聲,因為剛才說的那一段是那麼好,她正一句一句的追想,以便背熟了好常常對朋友們背誦。大赤包說了話。先發言的勇敢,後發言的卻占了便宜。她的話,因為是最後說的,顯著比大家的都更聰明合理:「我看哪,怎麼運動校長倒須擱在第二,你們三個——東陽,瑞豐,曉荷——第一應當先拜為盟兄弟。你們若是成為不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而願同年同月同日同時死的弟兄,你們便會和和氣氣的,真真誠誠的,彼此幫忙。慢慢的,你們便會成為新朝廷中的一個勢力。你們說對不對?」

  瑞豐,論輩數,須叫曉荷作叔叔,不好意思自己提高一輩。

  東陽本來預備作冠家的女婿,也不好意思和將來的岳父先拜盟兄弟。

  曉荷見二人不語,笑了笑說:「所長所見極是!肩膀齊為弟兄,不要以為我比你們大幾歲,你們就不好意思!所長,就勞你大駕,給我預備香燭紙馬吧!」

  §三十三

  瑞宣以為華北政府既費了那麼多的日子才產生出來,它必定有一些他所不知道的人物,好顯出確有點改朝換代的樣子。哪知道,其中的人物又是那一群他所熟知的,也是他所痛恨的,軍閥與官僚。由這一點上看,他已看清日本人是絕對沒有絲毫誠心去履行那些好聽的口號與標語的。只有卑鄙無能的人才能合他們的脾味,因為他們把中國人看成只配教貪官污吏統轄著的愚夫愚婦——或者豬狗!

  看著報紙上的政府人員名單,他胸中直堵得慌。他不明白,為什麼中國會有這麼多甘心作走狗的人!這錯處在哪裡呢?是的,歷史,文化,時代,教育,環境,政治,社會,民族性,個人的野心……都可以給一些解釋,但是什麼解釋也解釋不開這個媚外求榮的羞恥!他們實際上不能,而在名義上確是,代表著華北的人民;他們幾個人的行動教全華北的人民都失去了「人」的光彩!

  他恨這群人,他詛咒著他們的姓名與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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