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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瑞宣的眼圈還紅著,臉上似乎是浮腫起來一些,又黃又松。聽弟弟把話說完,他半天沒言語。他懶得張口。他曉得老二並沒有犯賣國的罪過,可是老二的心理與態度的確和賣國賊的同一個味道。他無力去誅懲賣國賊,可也不願有與賣國賊一道味兒的弟弟。說真的,老二隻吃了浮淺,無聊,與俗氣的虧,而並非是什麼罪大惡極的人。可是,在這國家危亡的時候,浮淺,無聊,與俗氣,就可以使人變成漢奸。在漢奸裡,老二也不過是個小三花臉兒,還離大白臉的奸雄很遠很遠。老二可恨,也可憐!

  「怎樣?你肯出多少錢?」老二問。

  「我不願作校長,老二!」瑞宣一點沒動感情的說。「你不要老這個樣子呀,大哥!」瑞豐板起臉來。「別人想多花錢運動都弄不到手,你怎麼把肉包子往外推呢?你開口就是國家,閉口就是國家,可是不看看國家成了什麼樣子!連南京都丟了,光你一個人有骨頭又怎麼樣呢?」老二的確有點著急。他是真心要給老大運動成功,以便兄弟們可以在教育界造成個小小的勢力,彼此都有些照應。

  老大又不出聲了。他以為和老二辯論是浪費唇舌。他勸過老二多少次,老二總把他的話當作耳旁風。他不願再白費力氣。

  老二本來相當的怕大哥。現在,既已作了科長,他覺得不應當還那麼膽小。他是科長,應當向哥哥訓話:「大哥,我真替你著急!你要是把機會錯過,以後吃不上飯可別怨我!以我現在的地位,交際當然很廣,掙得多,花得也多,你別以為我可以幫助你過日子!」

  瑞宣還不想和老二多費什麼唇舌,他寧可獨力支持一家人的生活,也不願再和老二多囉嗦。「對啦!我幹我的,你幹你的好啦!」他說。他的聲音很低,可是語氣非常的堅決。

  老二以為老大一定是瘋了。不然的話,他怎敢得罪科長弟弟呢!

  「好吧,咱們各奔前程吧!」老二要往外走,又停住了腳。「大哥,求你一件事。別人轉托的,我不能不把話帶到!」他簡單的說出冠家想請金三爺吃酒,求瑞宣給從中拉攏一下。他的話說得很簡單,好象不屑于和哥哥多談似的。最後,他又板著臉教訓:「冠家連太太都能作官,大哥你頂好對他們客氣一點!這年月,多得罪人不會有好處!」

  瑞宣剛要動氣,就又控制住自己。仍舊相當柔和的,他說:「我沒工夫管那種閒事,對不起!」

  老二猛的一推門就走出去。他也下了決心不再和瘋子哥哥打交道。在院中,他提高了聲音叨嘮,為是教老人們聽見:「簡直豈有此理!太難了!太難了!有好事不肯往前巴結,倒好象作校長是丟人的事!」

  「怎麼啦?老二!」祁老人在屋中問。

  「什麼事呀?」天佑太太也在屋中問。

  韻梅在廚房裡,從門上的一塊小玻璃往外看;不把情形看准,她不便出來。

  老二沒進祖父屋中去,而站在院中賣嚷嚷:「沒事,你老人家放心吧!我想給大哥找個好差事,他不幹!以後呢,我的開銷大,不能多孝順你老人家;大哥又不肯去多抓點錢;這可怎麼好?我反正盡到了手足的情義,以後家中怎樣,我可就不負責嘍!」

  「老二!」媽媽叫:「你進來一會兒!我問你幾句話!」「還有事哪,媽!過兩天我再來吧!」瑞豐匆匆的走出去。他無意使母親與祖父難堪,但是他急於回到冠家去,冠家的一切都使他覺著舒服合適。

  天佑太太的臉輕易不會發紅,現在兩個顴骨上都紅起一小塊來。她的眼也發了亮。她動了氣。這就是她生的,養大的,兒子!作了官連媽媽也不願意搭理啦!她的病身子禁不起生氣,所以近二三年來她頗學會了點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本事,省得教自己的病體加重。今天這口氣可是不好咽,她的手哆嗦起來,嘴中不由的罵出:「好個小兔崽子!好嗎!連你的親娘都不認了!就憑你作了個小科長!」

  她這麼一出聲,瑞宣夫婦急忙跑了過來。他們倆曉得媽媽一動氣必害大病。瑞宣頂怕一家人沒事兒拌嘴鬧口舌。他覺得那是大家庭制度的最討厭的地方。但是,母親生了氣,他又非過來安慰不可。多少世紀傳下來的規矩,差不多變成了人的本能;不論他怎樣不高興,他也得擺出笑臉給生了氣的媽媽看。好在,他只須走過來就夠了,他曉得韻梅在這種場合下比他更聰明,更會說話。

  韻梅確是有本事。她不問婆婆為什麼生氣,而抄著根兒說:「老太太,又忘了自己的身子吧!怎麼又動氣呢?」這兩句話立刻使老太太憐愛了自己,而覺得有哼哼兩聲的必要。一哼哼,怒氣就消減了一大半,而責駡也改成了叨嘮:「真沒想到啊,他會對我這個樣!對兒女,我沒有偏過心,都一樣的對待!我並沒少愛了一點老二呀,他今天會……」老太太落了淚,心中可是舒展多了。

  老太爺還沒弄清楚都是怎麼一回事,也湊過來問:「都是怎麼一回子事呀?亂七八糟的!」

  瑞宣攙祖父坐下。韻梅給婆婆擰了把熱毛巾,擦擦臉;又給兩位老人都倒上熱茶,而後把孩子拉到廚房去,好教丈夫和老人們安安靜靜的說話兒。

  瑞宣覺得有向老人們把事說清楚的必要。南京陷落了,國已亡了一大半。從一個為子孫的說,他不忍把老人們留給敵人,而自己逃出去。可是,對得住父母與祖父就是對不住國家。為贖自己對不住國家的罪過,他至少須消極的不和日本人合作。他不願說什麼氣節不氣節,而只知這在自己與日本人中間必須畫上一條極顯明的線。這樣,他須得到老人們的協助;假若老人們一定要吃得好喝得好,不受一點委屈,他便沒法不象老二似的那麼投降給敵人。他決定不投降給敵人,雖然他又深知老人們要生活得舒服一點是當然的;他們在世界上的年限已快完了,他們理當要求享受一點。他必須向老人們道歉,同時也向他們說清楚:假若他們一定討要享受,他會狠心逃出北平的。

  很困難的,他把心意說清楚。他的話要柔和,而主意又拿定不變;他不願招老人們難過,而又不可避免的使他們難過;一直到說完,他才覺得好象割去一塊病似的,痛快了一些。

  母親表示得很好:「有福大家享,有苦大家受;老大你放心,我不會教你為難!」

  祁老人害了怕。從孫子的一大片話中,他聽出來:日本人是一時半會兒絕不能離開北平的了!日本人,在過去的兩三個月中,雖然沒直接的傷害了他,可是已經弄走了他兩個孫子。日本人若長久佔據住北平,焉知道這一家人就不再分散呢?老人寧可馬上死去,也不願看家中四分五裂的離散。沒有兒孫們在他眼前,活著或者和死了一樣的寂寞。他不能教瑞宣再走開!雖然他心中以為長孫的拒絕作校長有點太過火,可是他不敢明說出來;他曉得他須安慰瑞宣:「老大,這一家子都仗著你呀!你看怎辦好,就怎辦!好吧歹吧,咱們得在一塊兒忍著,忍過去這步壞運!反正我活不了好久啦,你還能不等著抓把土埋了我嗎!」老人說到末一句,聲音已然有點發顫了。

  瑞宣不能再說什麼。他覺得他的態度已經表示得夠明顯,再多說恐怕就不怎麼合適了。聽祖父說得那樣的可憐,他勉強的笑了:「對了,爺爺!咱們就在一塊兒苦混吧!」

  話是容易說的;在他心裡,他可是曉得這句諾言是有多大分量!他答應了把四世同堂的一個家全扛在自己的雙肩上!

  同時,他還須遠遠的躲開佔據著北平的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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