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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劉師傅決定不理會假洋人的傲慢,而想打聽打聽消息;他以為英國府的消息必然很多而可靠。他遞了個和氣,笑臉相迎的問:

  「剛回來?怎麼樣啊?」

  「什麼怎樣?」丁約翰的臉刮得很光,背挺得很直,頗象個機械化的人似的。

  「上海!」劉師傅挪動了一下,擋住了丁約翰的去路;他的確為上海的事著急。

  「噢,上海呀!」約翰偷偷的一笑。「完啦!」說罷他似乎覺得已盡到責任,而想走開。

  老劉可是又發了問:「南京怎樣呢?」

  丁約翰皺了皺眉,不高興起來。「南京?我管南京的事幹嗎?」他說的確是實話,他是屬￿英國府的,管南京幹嗎。老劉發了火。衝口而出的,他問:「難道南京不是咱們的國都?難道你不是中國人?」

  丁約翰的臉沉了下來。他知道老劉的質問是等於叫他洋奴。他不怕被呼為洋奴,劉師傅——一個臭棚匠——可是沒有叫他的資格!「噢!我不是中國人,你是,又怎麼樣?我並沒有看見尊家打倒一個日本人呀!」

  老劉的臉馬上紅過了耳朵。丁約翰戳住了他的傷口。他有點武藝,有許多的愛國心與傲氣,可是並沒有去打日本人!假若丁約翰是英國府的奴才,他——劉棚匠——便是日本人的奴才,因為北平是被日本人佔據住。他和約翰並沒有什麼區別!他還不出話來了!

  丁約翰往旁邊挪了一步,想走開。

  老劉也挪了一步,還擋著路。他想教約翰明白,他們兩個根本不同,可是一時找不到話,所以只好暫不放走約翰。

  約翰見老劉答不出話來,知道自己占了上風;於是,雖然明知老劉有武藝而仍願意多說兩句帶棱刺的話:「擋著我幹什麼?有本事去擋日本人的坦克車呀!」

  劉師傅本不願打架,他知道自己的手腳厲害,很容易打傷了人。現在,羞惱成怒,他瞪了眼。

  丁約翰不上當,急忙走開。他知道在言語上占了上風,而又躲開老劉的拳腳,才是完全勝利。

  劉師傅氣得什麼似的,可是沒追上前去;丁約翰既不敢打架,何必緊緊的逼迫呢。

  小文揣著手,一動也不動的立在屋簷下。他嘴中叼著根香煙;煙灰結成個長穗,一點點的往胸前落。他正給太太計劃一個新腔。他沒注意丁劉二人為什麼吵嘴,正如同他沒注意上海戰事的誰勝誰敗。他專心一志的要給若霞創造個新腔兒。這新腔將使北平的戲園茶社與票房都起一些波動,給若霞招致更多的榮譽,也給他自己的臉上添增幾次微笑。他的心中沒有中國,也沒有日本。他只知道宇宙中須有美妙的琴音與婉轉的歌調。

  若霞有點傷風,沒敢起床。

  小文,在丁劉二人都走開之後,忽然靈機一動,他急忙走進屋去,拿起胡琴來。

  若霞雖然不大舒服,可是還極關心那個新腔。「怎樣?有了嗎?」她問。

  「先別打岔!快成了!」

  丁約翰拿著黃油。到冠宅去道喜。

  大赤包計算了一番,自己已是「所長」,是不是和一個擺台的平起平坐呢?及至看到黃油,她毫不遲疑的和約翰握了手。她崇拜黃油。她不會外國語,不大知道外國事,可是她常用黃油作形容詞——「那個姑娘的臉象黃油那麼潤!」這樣的形容使她覺得自己頗知道外國事,而且仿佛是說著外國話!

  約翰,在英國府住慣了,曉得怎樣稱呼人。他一口一個「所長」,把大赤包叫得心中直發癢。

  曉荷見太太照舊喜歡約翰,便也拿出接待外賓的客氣與禮貌,倒好象約翰是國際聯盟派來的。見過禮以後,他開始以探聽的口氣問:

  「英國府那方面對上海戰事怎樣看呢?」

  「中國是不會勝的!」約翰極沉穩的,客觀的,象英國的貴族那麼冷靜高傲的回答。

  「噢,不會勝?」曉荷眯著眼問,為是把心中的快樂掩藏起一些去。

  丁約翰點了點頭。

  曉荷送給太太一個媚眼,表示:「咱們放膽幹吧,日本人不會一時半會兒離開北平!」

  「哼!他買了我,可賣了女兒!什麼玩藝兒!」桐芳低聲而激烈的說。

  「我不能嫁那個人!不能!」高第哭喪著臉說。那個人就是李空山。大赤包的所長拿到手,李空山索要高第。「可是,光發愁沒用呀!得想主意!」桐芳自己也並沒想起主意,而只因為這樣一說才覺到「想」是比「說」重要著許多的。

  「我沒主意!」高第坦白的說。「前些天,我以為上海一打勝,象李空山那樣的玩藝兒就都得滾回天津去,所以我不慌不忙。現在,聽說上海丟了,南京也守不住……」她用不著費力氣往下說了,桐芳會猜得出下面的話。

  桐芳是冠家裡最正面的注意國事的人。她注意國事,因為她自居為東北人。雖然她不知道家鄉到底是東北的哪裡,可是她總想回到說她的言語的人們裡去。她還清楚的記得瀋陽的「小河沿」,至少她希望能再看看「小河沿」的光景。因此,她注意國事;她知道,只有中國強勝了,才能收復東北,而她自己也才能回到老家去。

  可是,當她知道一時還沒有回老家的可能,而感到絕望的時候,她反倒有時候無可如何的笑自己:「一國的大事難道就是為你這個小娘們預備著的嗎?」

  現在,聽到高第的話,她驚異的悟出來:「原來每個人的私事都和國家有關!是的,高第的婚事就和國家有關!」悟出這點道理來,她害了怕。假若南京不能取勝,而北平長久的被日本人占著,高第就非被那個拿婦女當玩藝兒的李空山抓去不可!高第是她的好朋友。假若她自己已是家庭裡的一個只管陪男人睡覺的玩具,社會中的一個會吃會喝的廢物,她不願意任何別的女人和她一樣,更不用說她的好朋友了。「高第!你得走!」桐芳放開膽子說。

  「走?」高第楞住了。假若有象錢仲石那樣的一個青年在她身旁,她是不怕出走的。為了愛情,哪一個年輕的姑娘都希望自己能飛起去一次。可是,她身旁既沒有個可愛的青年男子,又沒有固定的目的地,她怎麼走呢?平日,和媽媽或妹妹吵嘴的時節,她總覺得自己十分勇敢。現在,她覺得自己連一點兒膽子也沒有。從她所知道一點史事中去找可資摹仿的事實,她只能找到花木蘭。可是木蘭從軍的一切詳細辦法與經驗,她都無從找到。中國歷史上可以給婦女行動作參考的記載是那麼貧乏,她覺到自己是自古以來最寂寞的一個人!

  「我可以跟你走!」桐芳看出來,高第沒有獨自逃走的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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