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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那是在太平年月!」瑞宣給弟弟指出來。「現在,無論作什麼,我們都得想一想,因為北平此刻是教日本人佔據著!」老二要說:「無論怎樣,科長是不能隨便放手的!」可是沒敢說出來,他先反攻一下:「要那麼說呀,大哥,父親開鋪子賣日本貨,你去教書,不也是漢奸嗎?」

  瑞宣很願意不再說什麼,而教老二幹老二的去。可是,他覺得不應當負氣。笑了笑,他說:「那大概不一樣吧?據我看,因家庭之累或別的原因,逃不出北平,可是也不蓄意給日本人作事的,不能算作漢奸。象北平這麼多的人口,是沒法子一下兒都逃空的。逃不了,便須掙錢吃飯,這是沒法子的事。不過,為掙錢吃飯而有計劃的,甘心的,給日本人磕頭,藍東陽和冠曉荷,和你,便不大容易說自己不是漢奸了。你本來可以逃出去,也應當逃出去。可是你不肯。不肯逃,而仍舊老老實實作你的事,你既只有當走不走的罪過,而不能算是漢奸。現在,你很高興能在日本人派來的局長手下作事,作行政上的事,你就已經是投降給日本人;今天你甘心作科長,明日也大概不會拒絕作局長;你的心決定了你的忠奸,倒不一定在乎官職的大小。老二!聽我的話,帶著弟妹逃走,作一個清清白白的人!我沒辦法,我不忍把祖父,父母都幹撂在這裡不管,而自己遠走高飛;可是我也決不從日本人手裡討飯吃。可以教書,我便繼續教書;書不可以教了,我設法去找別的事;實在沒辦法,教我去賣落花生,我也甘心;我可就是不能給日本人作事!我覺得,今天日本人要是派我作個校長,我都應當管自己叫作漢奸,更不用說我自己去運動那個地位了!」

  說完這一段話,瑞宣象吐出插在喉中的一根魚刺那麼痛快。他不但勸告了老二,也為自己找到了無可如何的,似妥協非妥協的,地步。這段話相當的難說,因為他所要分劃開的是那麼微妙不易捉摸。可是他竟自把它說出來;他覺得高興——不是高興他的言語的技巧,而是滿意他的話必是發自內心的真誠;他真不肯投降給敵人,而又真不易逃走,這兩重「真」給了他兩道光,照明白了他的心路,使他的話不致於混含或模糊。

  瑞豐楞住了,他萬也沒想到大哥會囉嗦出那麼一大套。在他想:自己正在找事的時候找到了事,而且是足以使藍東陽都得害點怕的事,天下還有比這更簡單,更可喜的沒有?沒有!那麼,他理應歡天喜地,慶祝自己的好運與前途;怎麼會說著說著說出漢奸來呢?他心中相當的亂,猜不准到底大哥說的是什麼意思。他決定不再問。他只能猜到:瑞宣的學問比他好,反倒沒作上官,一定有點嫉妒。妒就妒吧,誰教老二的運氣好呢!他立起來,正了正馬褂,象要笑,又象要說話,而既沒笑,也沒說話的搭訕著,可又不是不驕傲的,走了出去。既不十分明白哥哥的話,又找不到什麼足以減少哥哥的妒意的辦法,他只好走出去,就手兒也表示出哥哥有哥哥的心思,弟弟有弟弟的辦法,誰也別干涉誰!

  他剛要進自己的屋子,冠先生,大赤包,藍東陽一齊來到。兩束禮物是由一個男僕拿著,必恭必敬的隨在後邊。大赤包的聲勢浩大,第一聲笑便把棗樹上的麻雀嚇跑。第二聲,把小順兒和妞子嚇得躲到廚房去:「媽!媽!」小順兒把眼睛睜得頂大,急切的這樣叫:「那,那院的大紅娘們來了!」是的,大赤包的袍子是棗紅色的。第三聲,把祁老人和天佑太太都趕到炕上去睡倒,而且都發出不見客的哼哼。

  祁老人,天佑太太,瑞宣夫婦都沒有出來招待客人。小順兒的媽本想過來張羅茶水,可是瑞宣在玻璃窗上瞪了一眼,她便又輕輕的走回廚房去。

  §三十一

  一次遊行,又一次遊行,學生們,叫花子們都「遊」慣了,小崔與孫七們也看慣了。他們倆不再責駡學生,學生也不再深深的低著頭。大家都無可如何的,馬馬虎虎的活著。苦悶,憂慮,惶惑,寒冷,恥辱,使大家都感到生活是一種「吃累」,沒有什麼趣味與希望。雖然如此,可是還沒法不活下去。

  只有一個希望,希望各戰場我們勝利。北平已是下過了雨的雲,沒有作用的飄浮著;它只能希望別處的雲會下好雨。在各戰場中,大家特別注意上海;上海是他們的一大半希望。他們時時刻刻打聽上海的消息,即使一個假消息也是好的。只有上海的勝利能醫救他們的亡國病。他們甚至於到廟中燒香,到教堂去禱告,祈求勝利。他們喜愛街上的賣報的小兒們,因為他們的尖銳的聲音總是喊著好消息——恰恰和報紙上說的相反。他們寧可相信報童的「預言」,而不相信日本人辦的報紙。

  可是我們在上海失利!

  南京怎樣呢?上海丟掉,南京還能守嗎?還繼續作戰嗎?恐怕要和吧?怎麼和呢?華北恐怕是要割讓的吧?那樣,北平將永遠是日本人的了!

  孫七正在一家小雜貨鋪裡給店夥剃頭。門外有賣「號外」的。按照過去的兩三個月的經驗說,「號外」就是「訃文」!報童喊號外,一向是用不愉快的低聲;他們不高興給敵人喊勝利。一個鼻子凍紅了的小兒向鋪內探探頭,純粹為作生意,而不為給敵人作宣傳,輕輕的問:「看號外?掌櫃的!」「什麼事?」孫七問,剃刀不動地方的刮著。

  報童揉了揉鼻子:「上海——」

  「上海怎樣?」

  「——撤退!」

  孫七的剃刀撒了手。刀子從店夥的肩頭滾到腿上,才落了地。幸虧店夥穿著棉襖棉褲,沒有受傷。

  「這是鬧著玩的嗎?七爺!」店夥責備孫七。

  「上海完了!」孫七慢慢的將刀子拾起,楞著出神。「噢!」店夥不再生氣,他曉得「上海完了」是什麼意思。報童也楞住了。

  孫七遞過去一個銅板。報童歎了口氣,留下一張小小的號外,走開。

  剃頭的和被剃頭的爭著看:「上海皇軍總勝利!」店夥把紙搶過去,團成一團,扔在地上,用腳去搓。孫七繼續刮臉,近視眼擠咕擠咕的更不得力了!

  小崔紅著倭瓜臉,程長順囔著鼻子,二人辯論得很激烈。長順說:儘管我們在上海打敗,南京可必能守住!只要南京能守半年,敵兵來一陣敗一陣,日本就算敗了!想想看,日本是那麼小的國,有多少人好來送死呢!

  小崔十分滿意南京能守住,但是上海的敗退給他的打擊太大,他已不敢再樂觀了。他是整天際在街面上的人,他曉得打架和打仗都必有勝有敗,「只要敢打,就是輸了也不算丟人。」根據這點道理,他懷疑南京是否還繼續作戰。他頂盼望繼續作戰,而且能在敗中取勝;可是,盼望是盼望,事實是事實。一二八那次,不是上海一敗就講和了嗎?他對長順說出他的疑慮。

  長順把小學教科書找出來,指給小崔看:「看看這張南京圖吧!你看看!這是雨花臺,這是大江!哼,我們要是守好了,連個鳥兒也飛不進去!」

  「南口,娘子關,倒都是險要呢,怎麼……」

  長順不等小崔說完,搶過來:「南京是南京!娘子關是娘子關!」他的臉紅起來,急得眼中含著點淚。他本來是低著聲,怕教外婆聽見,可是越說聲音越大。他輕易不和人家爭吵,所以一爭吵便非常的認真;一認真,他就忘記了外婆。「長順!」外婆的聲音。

  他曉得外婆的下一句的是什麼,所以沒等她說出來便回到屋中去,等有機會再和小崔爭辯。

  六號的劉師傅差點兒和丁約翰打起來。在平日,他們倆隻點點頭,不大過話;丁約翰以為自己是屬￿英國府與耶穌的,所以看不起老劉;劉師傅曉得丁約翰是屬￿英國府與耶穌的,所以更看不起他。今天,丁約翰剛由英國府回來,帶回一點黃油,打算給冠家送了去——他已看見冠家門外的紅報子。在院中,他遇到劉師傅。雖然已有五六天沒見面,他可是沒準備和老劉過話。他只冷淡的——也必定是傲慢的——點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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