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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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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為什麼要走呢?」高第假若覺得自己還是個「無家之鬼」,她可是把桐芳看成為關在籠中的鳥——有食有水有固定的地方睡覺,一切都定好,不能再動。 「我為什麼一定要在這裡呢?」桐芳笑了笑。她本想告訴高第:光是你媽媽,我已經受不了,況且你媽媽又作了所長呢!可是,話都到嘴邊上了,她把它截住。她的人情世故使她留了點心——大赤包無論怎麼不好,恐怕高第也不高興聽別人攻擊自己的媽媽吧。 高第沒再說什麼,她心中很亂。她決定不了自己該走不該,更不能替桐芳決定什麼。她覺得她須趕緊打好了主意,可是越急就越打不定主意。她長歎了一口氣。 天佑在胡同口上遇見了李四爺。兩個人說話答禮兒的怪親熱,不知不覺的就一齊來到五號。 祁老人這兩天極不高興,連白鬍子都不大愛梳弄了。對二孫與三孫的離開家裡,他有許多理由責備他們,也有許多理由可以原諒他們。但是,他既不責備,也不原諒,他們。他只覺得心中堵得慌。他所引以自傲的四世同堂的生活眼看就快破碎了;孫子已走了兩個!他所盼望的三個月准保平安無事,並沒有實現;上海也丟了!雖他不大明白國事,他可是也看得出:上海丟了,北平就更沒有了恢復自由的希望,而北平在日本人手裡是什麼事都會發生的——三孫子走後,二孫子不是也走了麼?看見瑞豐瑞全住過的空屋子,他具體的明白了什麼是戰爭與離亂! 見兒子回來,還跟著李四爺,老人的小眼睛裡又有了笑光。 天佑的思想使他比父親要心寬一些。三兒的逃走與二兒的搬出去,都沒給他什麼苦痛。他願意一家大小都和和氣氣的住在一處,但是他也知道近些年來年輕人是長了許多價錢,而老年人不再象從前那麼貴重了。他看明白:兒子們自有兒子們的思想與辦法,老人們最好是睜一眼閉一眼的別太認真了。因此,他並沒怎樣替瑞全擔憂,也不願多管瑞豐的事。 可是,近兩個月來,他的頭髮忽然的白了許多根!假若對父子家庭之間,他比父親心寬,對國事他可比父親更關心更發愁。祁老人的年月大一半屬清朝的皇帝,而天佑在壯年就遇見了革命。從憂國,他一直的憂慮到他的生意;國和他的小小的生意是象皮與肉那樣的不可分開。他不反對發財。他可更注重「規矩」。他的財須是規規矩矩發的。他永遠沒想到過「趁火打劫」,和「渾水摸魚」。他從來沒想像過,他可以在天下大亂的時際去走幾步小道兒,走到金山裡去。因此,他准知道,只要國家一亂,他的生意就必然的蕭條,而他的按部就班的老實的計劃與期望便全都完事!他的頭髮沒法不白起來。 三位老者之中,李四爺當然的是最健壯的,可是他的背比兩三月前也更彎曲了一些。他不愁吃穿,不大憂慮國事,但是日本人直接的間接的所給他的苦痛,已足夠教他感到背上好象壓著一塊石頭。無論是領杠還是搬家,他常常在城門上遭受檢查,對著敵兵的刺刀,他須費多少話,賠多少禮,才能把事辦妥;可是,在埋藏了死人,或把東西搬運到城外之後,城門關上了。他須在城外蹲小店兒。七十歲的人了,勞累了一天之後,他需要回家去休息,吃口熱飯,喝口熱茶,和用熱水燙燙腳。可是,他被關在城外。他須在小店兒裡與叫花子們擠在一處過夜。有時候,城門一連三五天不開;他須把一件衣服什麼的押在攤子上或小鋪裡,才能使自己不挨餓。他的時間就那麼平白無故的空空耗費了!他恨日本人!日本人隨便把城關上,和他開玩笑!日本人白白的搶去了他的時間與自由。 祁老人眼中的笑光並沒能保留好久。他本想和李四爺與天佑痛痛快快的談上一兩小時,把心中的積郁全一下子吐盡。可是,他找不到話。他的每次都靈驗的預言:「北平的災難過不去三個月」,顯然的在這一次已不靈驗了。假若他這次又說對了,他便很容易把過去的多少災難與困苦象說鼓兒詞似的一段接著一段的述說。不幸,他這次沒能猜對。他須再猜一回。對國事,他猜不到。他覺得自己是落在什麼迷魂陣裡,看不清東西南北。他失去了自信。 天佑呢,見老人不開口,他自己便也不好意思發牢騷。假若他說出心中的憂慮,他就必然的惹起父親的注意——注意到他新生的許多根白髮。那會使父子都很難過的! 李四爺要說的話比祁家父子的都更多。一天到晚在街面上,他聽的多,見的廣,自然也就有了豐富的話料。可是,他打不起精神來作報告——近來所見所聞的都是使人心中堵得慌的事,說出來只是添愁! 三位老人雖然沒有完全楞起來,可是話語都來得極不順溜。他們勉強的笑,故意的咳嗽,也都無濟於事。小順兒的媽進來倒茶,覺出屋中的沉悶來。為招老人們的喜歡,她建議留四爺爺吃羊肉熱湯兒面。建議被接受了,可是賓主的心情都並沒因此而好轉。 天佑太太扶著小順兒,過來和四大爺打招呼。她這幾天因為天冷,又犯了氣喘,可是還紮掙著過來,為是聽一聽消息。她從來沒有象近來這樣關心國事過。她第一不放心「小三兒」,第二怕自己死在日本人管著的北平——也許棺材出不了城,也許埋了又被賊盜把她掘出來。為這兩件時刻惦記著,憂慮著的事,她切盼我們能打勝。只有我們打勝,「小三兒」——她的「老」兒子——才能回來,她自己也可以放心的死去了。 為是表示親熱,她對四爺說出她的顧慮。她的話使三位老者的心立刻都縮緊。他們的歲數都比她大呀!樂觀了一輩子的祁老人說了喪氣話:「四爺!受一輩子苦倒不算什麼,老了老了的教日本人收拾死,才,才,才,……」他說不下去了。 李四大媽差不多成了錢家的人了。錢少奶奶,和錢家的別人一樣,是剛強而不願多受幫助的。可是,在和李四媽處熟了以後,她不再那麼固執了。公公病著,父親近來也不常來,她需要一個朋友。儘管她不大喜歡說話,她心中可是有許多要說的——這些要說的話,在一個好友面前,就仿佛可以不說而心中也能感到痛快的。李四媽雖然代替不了她的丈夫,可是確乎能代替她的婆婆,而且比婆婆好,因為李四媽是朋友,而婆婆,無論怎樣,總是婆婆。她思念丈夫;因為思念他,她才特別注意她腹中的小孩。她永遠不會再看見丈夫,可是她知道她將會由自己身中產出一條新的生命,有了這新生命,她的丈夫便會一部分的還活在世上。 在這一方面,她也需要一個年歲大的婦人告訴她一些經驗。這是她頭一胎,也是最後的一胎。她必須使他順利的產下來,而後由她自己把他養大。假若他能是個男的——她切盼他是個男的——他便是第二個孟石。她將照著孟石的樣子把他教養大,使他成為有孟石的一切好處,而沒有一點孟石的壞處的人!這樣一想,她便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可是,越想得遠,心中就越渺茫而也就越害怕。她不是懷著一個小孩,而是懷著一個「永生」的期望與責任!李四媽能告訴她許多使她不至於心慌得過度的話。李四媽的話使她明白:生產就是生產,而不是什麼見神見鬼的事。李四媽的爽直與誠懇減少了錢少奶奶的惶惑不安。 錢老人已經能坐起一會兒來了。坐起來,他覺得比躺著更寂寞。躺著的時候,他可以閉上眼亂想;坐起來,他需要個和他說幾句話的人。聽到西屋裡四大媽對少奶奶咯啦咯啦的亂說,他就設法把她調過來。他與四大媽的談話幾乎永遠結束在將來的娃娃身上,而這樣的結束並不老是愉快的。四大媽不知道為什麼錢先生有時候是那麼喜歡,甚至於給這有四五個月才能降生的娃娃起了名字。「四大媽,你說是錢勇好,還是錢仇好?仇字似乎更厲害一些!」她回答不出什麼來。 平日,她就有點怕錢先生,因為錢先生的言語是那麼難懂;現在,他問她哪個字好,她就更茫然的答不出了。不過,只要他歡喜,四大媽就受點憋悶也無所不可。可是,老人有時候一聽到將來的娃娃,便忽然動了怒。這簡直教四大媽手足無措了。他為什麼發怒呢?她去問錢少奶奶,才曉得老人不願意生個小亡國奴。雖然近來她已稍微懂了點「亡國奴」的意思,可是到底不明白為什麼它會招錢先生那麼生氣。她以為「亡國奴」至多也不過象「他媽的」那樣不受聽而已。她弄不明白,只好擠咕著老近視眼發楞,或傻笑。 雖然如此,錢先生可是還很喜歡四大媽。假若她有半日沒來,他便不知要問多少次。等她來到,他還要很誠懇的,甚至於近乎囉嗦的,向她道歉;使她更莫名其妙。他以為也許言語之間得罪了她,而她以為即使有一星半點的頂撞也犯不著這麼客氣。 瑞宣把上海的壞消息告訴了錢先生。他走後,四大媽來到。老人整天的一語未發,也不張羅吃東西。四大媽急得直打轉兒,幾次想去和他談會兒話,可是又不敢進去。她時時的到窗外聽一聽屋裡的動靜,只有一次她聽到屋裡說:「一定是小亡國奴了!」 瑞宣把消息告訴了錢先生以後,獨自在「酒缸」上喝了六兩白乾。搖搖晃晃的走回家來,他倒頭便睡。再一睜眼,已是掌燈的時分;喝了兩杯茶,他繼續睡下去。他願意一睡不再醒,永遠不再聽到壞消息!他永遠沒這樣「荒唐」過;今天,他沒了別的辦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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