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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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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豐歪著腦袋,象細聽一點什麼聲響的雞似的,用心的聽著。當大赤包說到得意之處,他的嘴唇也跟著動。 曉荷規規矩矩的立著,聽一句點一下頭,眼睛裡不知怎麼弄的,濕碌碌的仿佛有點淚。東陽的眼珠屢屢的吊上去,又落下來。他心中暗自盤算:我要利用你們,而不被你們利用;你不用花言巧語的引誘我,我不再上當! 胖太太撇著嘴微笑,心裡說:我雖沒當上科長,可是我丈夫的科長是我給弄到手的;我跟你一樣有本領,從此我一點也不再怕你! 大赤包的底氣本來很足,可是或者因為興奮過度的關係,說完這些話時,微微有點發喘。她用按在心口上的那只手揉了揉胸。 她說完,曉荷領頭兒鼓掌。而後,他極柔媚甜蜜的請祁太太說話。 胖太太的胖臉紅了些,雙手抓著椅子,不肯立起來。她心中很得意,可是說不出話來。 曉荷的雙手極快極輕的拍著:「請啊!科長太太!請啊!」瑞豐知道除了在半夜裡罵他,太太的口才是不怎麼樣的。可是他不敢替太太說話,萬一太太今天福至心靈的有了口才呢!他的眼盯住了太太的臉,細細的察顏觀色,不敢冒昧的張口。以前,他只象怕太太那麼怕她;現在,他怕她象怕一位全能的神似的! 胖太太立了起來。曉荷的掌拍得更響了。她,可是,並沒準備說話。笑了一下,她對瑞豐說:「咱們家去吧!不是還有許多事哪嗎?」 大赤包馬上聲明:「對!咱們改天好好的開個慶祝會,今天大家都忙!」 祁科長夫婦往外走,冠所長夫婦往外送;快到了大門口,大赤包想起來:「我說,祁科長!你們要是願意搬過來住,我們全家歡迎噢!」 胖太太找到了話說:「我們哪,馬上就搬到二舅那裡去。那裡離教育局近,房子又款式,還有……」她本想說:「還有這裡的祖父與父母都怯頭怯腦的,不夠作科長的長輩的資格。」可是看了瑞豐一眼,她沒好意思說出來;丈夫既然已作了科長,她不能不給他留點面子。 東陽反倒不告辭了,因為怕同瑞豐夫婦一道出來,而必須進祁宅去道道喜。他看不起瑞豐。 大赤包由外面回來便問曉荷:「到祁家去趟吧!去,找點禮物!」她知道家中有不少象瑞豐拿來的那種禮物籃子,找出兩個來,撣撣塵土就可以用——這種籃子是永遠川流不息的由這一家走到那一家的。「找兩個!東陽你也得去!」 東陽不甘心向瑞豐遞降表,可是「科長」究竟是有分量的。比如說:他很願意乘這個時機把校長趕跑,而由他自己去擔任。為實現這計劃,在教育局有個熟人是方便的。為這個,他應當給瑞豐送禮!他並且知道,只要送給北平人一點輕微的禮物,他就差不多會給你作天那麼大的事的。他點頭,願和冠家夫婦一同去到祁家賀喜。 曉荷找出兩份兒禮物來,一份兒是兩瓶永遠不會有人喝的酒,一份兒是成匣的陳皮梅,藕粉,與餅乾;兩份兒都已遊歷過至少有二十幾家人家了。曉荷告訴僕人換一換捆束禮物的紅綠線。「得!這就滿好!禮輕人物重!」祁老人和天佑太太聽說瑞豐得了科長,喜歡得什麼似的!說真的,祁老人幾乎永遠沒盼望過子孫們去作官;他曉得樹大招風,官大招禍,而下願意子孫們發展得太快了——他自己本是貧苦出身哪!天佑作掌櫃,瑞宣當教師,在他看,已經是增光耀祖的事,而且也是不招災不惹禍的事。他知道,家道暴發,遠不如慢慢的平穩的發展;暴發是要傷元氣的!作官雖然不必就是暴發,可是「官」,在老人心裡,總好象有些什麼可怕的地方! 天佑太太的心差不多和老公公一樣。她永遠沒盼望過兒子們須大紅大紫,而只盼他們結結實實的,規規矩矩的,作些不甚大而被人看得起的事。 瑞豐作了科長。老人與天佑太太可是都很喜歡。一來是,他們覺得家中有個官,在這亂鬧東洋鬼子的時際,是可以仗膽子的。二來是,祁家已有好幾代都沒有產生一個官了。現在瑞豐的作官既已成為事實,老人們假若一點不表示歡喜,就有些不近人情——一個吃素的人到底不能不覺到點驕傲,當他用雞魚款待友人的時候。況且幾代沒官,而現在忽然有了官,祁老人就不能不想到房子——他獨力置買的房子——的確是有很好的風水。假若老人只從房子上著想,已經有些得意,天佑太太就更應該感到驕傲,因為「官兒子」是她生養的!即使她不是個淺薄好虛榮的人,她也應當歡喜。 可是,及至聽說二爺決定搬出去,老人們的眼中都發了一下黑。祁老人覺得房子的風水只便宜了瑞豐,而並沒榮耀到自己!再一想,作了官,得了志,就馬上離開老窩,簡直是不孝!風水好的房子大概不應當出逆子吧?老太爺決定在炕上躺著不起來,教瑞豐認識認識「祖父的冷淡」!天佑太太很為難:她不高興二兒子竟自這麼狠心,得了官就跺腳一走。可是,她又不便攔阻他;她曉得現在的兒子是不大容易老拴在家裡的,這年月時行「娶了媳婦不要媽」!同時,她也很不放心,老二要是言聽計從的服從那個胖老婆,他是會被她毀了的。她想,她起碼應該警告二兒子幾句。可是,她又懶得開口——兒子長大成人,媽媽的嘴便失去權威!她深深的明瞭老二是寧肯上了老婆的當,也不肯聽從媽媽的。最後,她決定什麼也不說,而在屋中躺著,裝作身體又不大舒服。 小順兒的媽決定沉住了氣,不去嫉妒老二作官。她的心眼兒向來是很大方的。她歡歡喜喜的給老人們和老二夫婦道了喜。聽到老二要搬了走,她也並沒生氣,因為她知道假若還在一處同居,官兒老二和官兒二太太會教她吃不消的。他們倆走了倒好。他們倆走後,她倒可以安心的伺候著老人們。在她看,伺候老人們是她的天職。那麼,多給老人們盡點心,而少生點兄弟妯娌間的閒氣,算起來還倒真不錯呢! 剛一聽到這個消息,瑞宣沒顧了想別的,而只感到松了一口氣——管老二幹什麼去呢,只要他能自食其力的活著,能不再常常來討厭,老大便謝天謝地! 待了一會兒,他可是趕快的變了卦。不,他不能就這麼不言不語的教老二夫婦搬出去。他是哥哥,理應教訓弟弟。還有,他與老二都是祁家的人,也都是中國的國民,祁瑞宣不能有個給日本人作事的弟弟!瑞豐不止是找個地位,苟安一時,而是去作小官兒,去作漢奸!瑞宣的身上忽然一熱,有點發癢;祁家出了漢奸!老三逃出北平,去為國效忠,老二可在家裡作日本人的官,這筆賬怎麼算呢?認真的說,瑞宣的心裡有許多界劃不甚清,黑白不甚明的線兒。他的理想往往被事實戰敗,他的堅強往往被人生的小苦惱給軟化,因此,他往往不固執己見,而無可無不可的,睜一眼閉一眼的,在家庭與社會中且戰且走的活著。對於忠奸之分,和與此類似的大事上,他可是絕對不許他心中有什麼界劃不清楚的線條兒。忠便是忠,奸便是奸。這可不能象吃了一毛錢的虧,或少給了人家一個銅板那樣可以馬虎過去。 他在院中等著老二。石榴樹與夾竹桃什麼的都已收到東屋去,院中顯著空曠了一些。南牆根的玉簪,秋海棠,都已枯萎;一些黃的大葉子,都殘破無力的垂掛著,隨時有被風刮走的可能。在往年,祁老人必定早已用爐灰和煤渣兒把它們蓋好,上面還要扣上空花盆子。今年,老人雖然還常常安慰大家,說「事情不久就會過去」,可是他自己並不十分相信這個話,他已不大關心他的玉簪花便是很好的證明。兩株棗樹上連一個葉子也沒有了,枝頭上蹲著一對縮著脖子的麻雀。天上沒有雲,可是太陽因為不暖而顯著慘淡。屋脊上有兩三棵幹了的草在微風裡擺動。瑞宣無聊的,悲傷的,在院中走溜兒。 一看見瑞豐夫婦由外面進來,他便把瑞豐叫到自己的屋中去。他對人最喜歡用暗示,今天他可決不用它,他曉得老二是不大聽得懂暗示的人,而事情的嚴重似乎也不允許他多繞彎子。他開門見山的問:「老二,你決定就職?」老二拉了拉馬褂的領子,沉住了氣,回答:「當然!科長不是隨便在街上就可以揀來的!」 「你曉得不曉得,這是作漢奸呢?」瑞宣的眼盯住了老二的。 「漢——」老二的確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張著嘴,有半分多鐘沒說出話來。慢慢的,他並上了口;很快的,他去搜索腦中,看有沒有足以駁倒老大的話。一想,他便想到:「科長——漢奸!兩個絕對聯不到一處的名詞!」想到,他便說出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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