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七二


  他又去看冠先生。他沒有意思把冠先生拉進新民會去,他怕冠先生會把他壓下去。他只想多和冠先生談談,從談話中不知不覺的他可以增加知識。

  冠家門口圍著一圈兒小孩子,兩個老花子正往門垛上貼大紅的喜報,一邊兒貼一邊兒高聲的喊:「貴府老爺高升嘍!報喜來嘍!」

  大赤包的所長發表了。為討太太的喜歡,冠曉荷偷偷的寫了兩張喜報,教李四爺給找來兩名花子,到門前來報喜。當他在高等小學畢業的時候,還有人來在門前貼喜報,唱喜歌。入了民國,這規矩漸漸的在北平死去。冠曉荷今天決定使它復活!叫花子討了三次賞,冠曉荷賞了三次,每次都賞的很少,以便使叫花子再討,而多在門前吵嚷一會兒。當藍東陽來到的時候,叫花子已討到第四次賞,而冠先生手中雖已攥好了二毛錢,可是還不肯出來,為是教他們再多喊兩聲。他希望全胡同的人都來圍在他的門外。可是,他看明白,門外只有一群小孩子,最大的不過是程長順。

  他的報子寫得好。大赤包被委為妓女檢查所的所長,冠先生不願把妓女的字樣貼在大門外。可是,他不曉得轉文說,妓女應該是什麼。琢磨了半天,他看清楚「妓」字的半邊是「支」字,由「支」他想到了「織」;於是,他含著笑開始寫:「貴府冠夫人榮升織女檢查所所長……」

  東陽歪著臉看了半天,想不出織女是幹什麼的。他毫不客氣的問程長順:「織女是幹什麼的?」

  長順兒是由外婆養大的,所以向來很老實。可是,看這個眉眼亂扯的人說話這樣不客氣,他想自己也不該老實的過火了。囔著鼻子,他回答:「牛郎的老婆!」

  東陽恍然大悟:「嘔!管女戲子的!牛郎織女天河配,不是一齣戲嗎?」這樣猜悟出來,他就更後悔不早來請教關於唱戲的事;同時,他打定了主意:假若冠先生肯入新民會的話,他應當代為活動。冠宅門外剛貼好的紅報子使他這樣改變以前的主張。剛才,他還想只從冠先生的談話中得到一些知識,而不把他拉進「會」裡去;現在,他看明白,他應當誠意的和冠家合作,因為冠家並不只是有兩個錢而毫無勢力的——看那張紅報子,連太太都作所長!他警告自己這回不要再太嫉妒了,沒看見官與官永遠應當拜盟兄弟與聯姻嗎?冠先生兩臂象趕雞似的掄動著,口中叱呼著:「走!走!把我的耳朵都吵聾了!」而後,把已握熱的二毛錢扔在地上:「絕不再添!聽見了吧?」說完,把眼睛看到別處去,教花子們曉得這是最後的一次添錢。

  花子們拾起二毛錢,嘟嘟囔囔的走開。

  冠曉荷一眼看到了藍東陽,馬上將手拱起來。

  藍東陽沒見過世面,不大懂得禮節。他的處世的訣竅一向是得力於「無禮」——北平人的禮太多,一見到個毫不講禮的便害了怕,而諸事退讓。

  冠先生決定不讓東陽忘了禮。他拱起手來,先說出:「不敢當!不敢當!」

  東陽還沒想起「恭喜!恭喜!」而只把手也拱起來。冠先生已經滿意,連聲的說:「請!請!請!」

  二人剛走到院裡,就聽見使東陽和窗紙一齊顫動的一聲響。曉荷忙說:「太太咳嗽呢!太太作了所長,咳嗽自然得猛一些!」

  大赤包坐在堂屋的正當中,聲震屋瓦的咳嗽,談笑,連呼吸的聲音也好象經由擴音機出來的。見東陽進來,她並沒有起立,而只極吝嗇的點了一下頭,而後把擦著有半斤白粉的手向椅子那邊一擺,請客人坐下。她的氣派之大已使女兒不敢叫媽,丈夫不敢叫太太,而都須叫所長。見東陽坐下,她把嗓子不知怎麼調動的,象有點懶得出聲,又象非常有權威,似乎有點痰,而聲音又那麼沉重有勁的叫:「來呀!倒茶!」東陽,可憐的,只會作幾句似通不通的文句的藍東陽,向來沒見過有這樣氣派的婦人,幾乎不知如何是好了!她已不止是前兩天的她,而是她與所長之「和」了!他不知說什麼好,所以沒說出話來。他心中有點後悔——自己入了新民會的時候,為什麼不這樣抖一抖威風呢?從一個意義來說,作官不是也為抖威風麼?

  曉荷又救了東陽。他向大赤包說:「報告太太!」

  大赤包似怒非怒,似笑非笑的插嘴:「所長太太!不!乾脆就是所長!」

  曉荷笑著,身子一扭咕,甜蜜的叫:「報告所長!東陽來給你道喜!」

  東陽扯動著臉,立起來,依然沒找到話,而只向她咧了咧嘴,露出來兩三個大的黃牙。

  「不敢當喲!」大赤包依然不往起立,象西太後坐在寶座上接受朝賀似的那麼毫不客氣。

  正在這個時候,院中出了聲,一個尖銳而無聊的聲:「道喜來嘍!道喜來嘍!」

  「瑞豐!」曉荷稍有點驚異的,低聲的說。

  「也請!」大赤包雖然看不起瑞豐,可是不能拒絕他的賀喜;拒絕賀喜是不吉利的。

  曉荷迎到屋門:「勞動!勞動!不敢當!」

  瑞豐穿著最好的袍子與馬褂,很象來吃喜酒的樣子。快到堂屋的臺階,他收住了腳步,讓太太先進去——這是他由電影上學來的洋規矩。胖太太也穿著她的最好的衣服,滿臉的傲氣教胖臉顯得更胖。她高揚著臉,扭著胖屁股,一步一喘氣的慢慢的上臺階。她手中提著個由稻香村買來的,好看而不一定好吃的,禮物籃子。

  大赤包本還是不想立起來,及至看見那個花紅柳綠的禮物籃子,她不好意思不站起一下了。

  在禮節上,瑞豐是比東陽勝強十倍的。他最喜歡給人家行禮,因為他是北平人。他親熱的致賀,深深的鞠躬,而後由胖太太手裡取過禮物籃子,放在桌子上。那籃子是又便宜,又俗氣,可是擺在桌子上多少給屋中添了一些喜氣。道完了喜,他親熱的招呼東陽:「東陽兄,你也在這兒?這幾天我忙得很,所以沒到學校去!你怎樣?還好吧?」

  東陽不會這一套外場勁兒,只扯動著臉,把眼球吊上去,又放下來,沒說什麼。他心裡說:「早晚我把你小子圈在牢裡去,你不用跟我逗嘴逗牙的!」

  這時候,胖太太已經坐在大赤包的身旁,而且已經告訴了大赤包:瑞豐得了教育局的庶務科科長。她實在不為來道喜,而是為來雪恥——她的丈夫作了科長!

  「什麼?」冠家夫婦不約而同的一齊喊。大赤包有點不高興丈夫的聲音與她自己的沒分個先後,她說:「你讓我先說好不好?」

  曉荷急忙往後退了兩小步,笑著回答:「當然!所長!對不起得很!」

  「什麼?」大赤包立起來,把戴著兩個金箍子的大手伸出去:「你倒來給我道喜?祁科長!真有你的!你一聲不出,真沉得住氣!」說著,她用力和瑞豐握手,把他的手指握得生疼。「張順!」她放開手,喊男僕:「拿英國府來的白蘭地!」然後對大家說:「我們喝一杯酒,給祁科長,和科長太太,道喜!」「不!」瑞豐在這種無聊的場合中,往往能露出點天才來:「不!我們先給所長,和所長老爺,道喜!」

  「大家同喜!」曉荷很柔媚的說。

  東陽立在那裡,臉慢慢的變綠,他妒,他恨!他後悔沒早幾天下手,把瑞豐送到監牢裡去!現在,他只好和瑞豐言歸於好,瑞豐已是科長!他恨瑞豐,而不便惹惱科長!酒拿到,大家碰了杯。

  瑞豐嘬不住糞,開始說他得到科長職位的經過:「我必得感謝我的太太!她的二舅是剛剛發表了的教育局局長的盟兄。局長沒有她的二舅簡直不敢就職,因為二舅既作過教育局局長,又是東洋留學生——說東洋話和日本人完全一個味兒!可是,二舅不願再作事,他老人家既有點積蓄,身體又不大好,犯不上再出來操心受累。局長苦苦的哀求,都快哭了,二舅才說:好吧,我給你找個幫手吧。二舅一想就想到了我!湊巧,我的太太正在娘家住著,就對二舅說:二舅,瑞豐大概不會接受比副局長小的地位!二舅直央告她:先屈尊屈尊外甥女婿吧!副局長已有了人,而且是日本人指派的,怎好馬上就改動呢?她一看二舅病病歪歪的,才不好意思再說別的,而給我答應下來科長——可必得是庶務科科長!」「副局長不久還會落到你的手中的!預祝高升!」曉荷又舉起酒杯來。

  東陽要告辭。屋中的空氣已使他坐不住了。大赤包可是不許他走。「走?你太難了!今天難道還不熱鬧熱鬧嗎?怎麼,一定要走?好,我不死留你。你可得等我把話說完了!」她立起來,一隻手扶在心口上,一隻手扶著桌角,頗象演戲似的說:「東陽,你在新民會;瑞豐,你入了教育局;我呢,得了小小的一個所長;曉荷,不久也會得到個地位,比咱們的都要高的地位;在這個改朝換代的時代,我們這一下手就算不錯!我們得團結,互相幫忙,互相照應,好順順當當的打開我們的天下,教咱們的家中的每一個人都有事作,有權柄,有錢財!日本人當然拿第一份兒,我們,連我們的姑姑老姨,都須拿到第二份兒!我們要齊心努力的造成一個勢力,教一切的人,甚至於連日本人,都得聽我們的話,把最好的東西獻給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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