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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他忍住了淚,可也沒能說出什麼來。

  「老大!」母親從炕席下摸出三五個栗子來,給了小順兒,叫他出去玩。「老二到底是怎回事?」

  瑞宣依實的報告給母親,而後說:「他根本不該和那樣的人來往,更不應該把家中的秘密告訴那樣的人!藍東陽是個無聊的人,老二也是個無聊的人;可是藍東陽無聊而有野心,老二無聊而沒心沒肺;所以老二吃了虧。假若老二不是那麼無聊,不是那麼無心少肺,藍東陽就根本不敢欺侮他。假若老二不是那麼無聊,他滿可以不必怕東陽而不敢再上學去。他好事,又膽小,所以就這麼不明不白的失了業!」「可是,老二藏在家裡就准保平安沒事嗎?萬一姓藍的還沒有忘了這回事,不是還可以去報告嗎?」

  「那——」瑞宣楞住了。他太注意老二的無聊了,而始終以為老二的不敢到學校去是白天見鬼。他忽略了藍東陽是可以認真的去賣友求榮的。「那——老二是不會逃走的,我問過他!」

  「那個姓藍的要真的去報告,你和老二恐怕都得教日本人抓去吧?錢先生受了那麼大的苦處,不是因為有人給他報告了嗎?」

  瑞宣心中打開了鼓。他看到了危險。可是,為使老母安心,他笑著說:「我看不要緊!」他可是說不出「不要緊」的道理來。

  離開了母親,瑞宣開始發起愁來。他是那種善於檢查自己的心理狀態的人,他納悶為什麼他只看到老二的無聊而忘了事情可能的變成很嚴重——老二和他要真被捕了去,這一家人可怎麼辦呢?在危亂中,他看明白,無聊是可以喪命的!隔著院牆,他喊老二。老二不大高興的走回來。在平日,要不是祖父,父母與太太管束的嚴,老二是可以一天到晚長在文家的;他沒有什麼野心,只是願意在那裡湊熱鬧,並且覺得能夠多看小文太太幾眼也頗舒服。礙于大家的眼目,他不敢常去;不過,偶爾去到那裡,他必坐很大的工夫——和別的無聊的人一樣,他的屁股沉,永遠討厭,不自覺。「幹什麼?」老二很不高興的問。

  老大沒管弟弟的神色如何,開始說出心中的憂慮:「老二!我不知道為什麼老沒想到我剛剛想起來的這點事!你看,我剛剛想起來,假若藍東陽真要去報告,憲兵真要把你,或我,或咱們倆,捕了去,咱們怎辦呢?」

  老二的臉轉了顏色。當初,他的確很怕東陽去告密;及至在家中忍了這麼三五天,而並沒有動靜,他又放了心,覺得只要老老實實的在家中避著便不會有危險。家便是他的堡壘,父母兄弟便是他的護衛。他的家便是老鼠的洞,有危險便藏起去,危險過去再跑出來;他只會逃避,而不會爭鬥與抵抗。現在,他害了怕——隨便就被逗笑了的人也最容易害怕,一個糖豆可以使他歡喜,一個死鼠也可以嚇他一跳。「那怎麼辦呢?」他舐了舐嘴唇才這樣問。

  「老二!」瑞宣極懇切的說:「戰事很不利,在北平恐怕一時絕不會有出路!象藍東陽那樣的人,將來我們打勝的時候,必會治他的罪——他是漢奸!不幸我們失敗了,我們能殉國自然頂好,不能呢,也不許自動的,象藍東陽與冠曉荷那樣的,去給敵人作事。作一個國民至少應該明白這一點道理!你以前的錯誤,咱們無須提起。今天,我希望你能挺起腰板,放棄了北平的一切享受與無聊,而趕快逃出去,給國家作些事。即使你沒有多大本領,作不出有益於大家的事,至少你可以作個自由的中國人,不是奴隸或漢奸!不要以為我要趕走你!我是要把弟弟們放出去,而獨自奉養著祖父與父母。這個責任與困苦並不小,有朝一日被屠殺或被餓死,我陪侍著老人們一塊兒死;我有兩個弟弟在外面抗日,死我也可以瞑目了!你應當走!況且,藍東陽真要去報告老三的事,你我馬上就有被捕的危險;你應該快走!」

  老大的真誠,懇切,與急迫,使瑞豐受了感動。感情不深厚的人更容易受感動;假若老二對亡國的大事不甚關心,他在聽文明戲的時候可真愛落淚。現在,他也被感動得要落下淚來,用力壓制著淚,他嗓音發顫的說:「好!我趕緊找二奶奶去,跟她商議一下!」

  瑞宣明知道老二與胖太太商議是不會有好結果的,因為她比丈夫更浮淺更糊塗。可是他沒有攔阻老二,也沒囑咐老二不要聽太太的話;他永遠不肯趕盡殺絕的逼迫任何人。老二匆匆的走出去。

  瑞宣雖然很懷疑他的一片話到底有多少用處,可是看老二這樣匆匆的出去,心中不由的痛快了一點。

  §三十

  人肉不是為鞭子預備著的。誰都不高興挨打。不過,剛強的人明知苦痛而不怕打,所以能在皮鞭下為正義咬上牙。與這種人恰恰相反的是:還沒有看見鞭子已想到自己的屁股的人,他們望到拿著鞭子的人就老遠的跪下求饒。藍東陽便是這樣的人。

  當他和瑞豐吵嘴的時候,他萬也沒想到瑞豐會真動手打他。他最怕打架。因為怕打架,所以他的「批評」才永遠是偷偷摸摸的咒駡他所嫉妒的人,而不敢堂堂正正的罵陣。因為怕打架,他才以為政府的抗日是不智慧,而他自己是最聰明——老遠的就向日本人下跪了!

  因為他的身體虛弱,所以瑞豐的一拳把他打閉住了氣。不大一會兒,他就蘇醒過來。喝了口水,他便跑了出去,唯恐瑞豐再打他。

  在北平住得相當的久,他曉得北平人不打架。可是,瑞豐居然敢動手!「嗯!這傢伙必定有什麼來歷!」他坐在一家小茶館裡這麼推斷。他想回學校,去給那有來歷敢打他的人道歉。不,不能道歉!一道歉,他就失去了往日在學校的威風,而被大家看穿他的蠻不講理原來因為欠打。他想明白:一個人必須教日本人知道自己怕打,而絕對不能教中國人知道。他必須極怕日本人,而對中國人發威。

  可是,瑞豐不敢再來了!這使他肆意的在校內給瑞豐播放醜事。他說瑞豐騙了他的錢,挨了他的打,沒臉再來作事。大家只好相信他的話,因為瑞豐既不敢露面,即使東陽是瞎吹也死無對證。他的臉,這兩天,扯動的特別的厲害。他得意。除了寫成好幾十段,每段一二十字或三四十字,他自稱為散文詩的東西,他還想寫一部小說,給日本人看。內容還沒想好,但是已想出個很漂亮的書名——五色旗的復活。他覺得精力充沛,見到街上的野狗他都扯一扯臉,示威;見到小貓,他甚至於還加上一聲「噗!」

  瑞豐既然是畏罪而逃,東陽倒要認真的收拾收拾他了。東陽想去告密。但是,他打聽出來,告密並得不到賞金。不上算!反之,倒還是向瑞豐敲倆錢也許更妥當。可是,萬一瑞豐著了急而又動打呢?也不妥!

  他想去和冠曉荷商議商議。對冠曉荷,他沒法不佩服;冠曉荷知道的事太多了。有朝一日,他想,他必定和日本人發生更密切的關係,他也就需要更多的知識,和冠曉荷一樣多的知識,好在吃喝玩樂之中取得日本人的歡心。即使作不到這一步,他也還應該為寫文章而和冠先生多有來往;假若他也象冠先生那樣對吃酒吸煙都能說出那麼一大套經驗與道理,他不就可以一點不感困難而象水一般的流出文章來麼。

  另一方面,冠家的女人也是一種引誘的力量,他盼望能因常去閒談而得到某種的收穫。

  他又到了冠家。大赤包的退還他四十元錢,使他驚異,興奮,感激。他沒法不表示一點謝意,所以出去給招弟們買來半斤花生米。

  他不敢再打牌。甘心作奴隸的人是不會豪放的;敢一擲千金的人必不肯由敵人手下乞求一塊昭和糖吃。他想和曉荷商議商議,怎樣給祁家報告。可是,坐了好久,他始終沒敢提出那回事。他怕冠家搶了他的秘密去!他佩服冠曉荷,也就更嫉妒冠曉荷。他的妒心使他不能和任何人合作。也正因為這個,他的心中才沒有親疏之分!他沒有中國朋友,也不認日本人作敵人。

  他把秘密原封的帶了回來,而想等個最好的機會再賣出去。

  慶祝太原陷落的遊行與大會使他非常的滿意,因為參加的人數既比上次保定陷落的慶祝會多了許多,而且節目也比上次熱鬧。但是,美中不足,日本人不很滿意那天在中山公園表演的舊劇。戲目沒有排得好。當他和他的朋友們商議戲目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的戲劇知識夠分得清《連環計》與《連環套》是不是一齣戲的。他們這一群都是在北平住過幾年,知道京戲好而不會聽,知道北平有酸豆汁與烤羊肉而不敢去吃喝的,而自居為「北平通」的人。他們用壓力把名角名票都傳了來,而不曉得「點」什麼戲。最使他們失敗的是點少了「粉戲」。日本上司希望看淫蕩的東西,而他們沒能照樣的供給。好多的粉戲已經禁演了二三十年,他們連戲名都說不上來,也不曉得哪個角色會演。

  藍東陽想,假若他們之中有一個冠曉荷,他們必不至於這樣受窘。他們曉得怎麼去迎合,而不曉得用什麼去迎合;曉荷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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