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
七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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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老二很愛聽媽媽的話:「所以我不上學校去啦!我趕緊另找點事作,不便再受他的欺侮,也不便還手打他!是不是?」 他也沒敢提出老三來,怕一提起來就涉及分家的問題。他正賦閑,必須吃家中的飯,似乎不便提到分家。即使在這兩天內,憲兵真為老三的事來捉他,他也只好認命;反正他不願意先出去挨餓。瑞宣本來有點怕到學校去,現在又很願意去了,為是躲開老二。老二的膽小如鼠並不是使老大看不起他的原因。老大知道,從一個意義來講,凡是在北平作順民的都是膽小的,老二並不是特例。老二的暫時失業也沒使老大怎樣的難過;大家庭本來就是今天我吃你,明天你吃我的一種算不清帳目的組織,他不嫌老二白吃幾天飯。可是,他討厭老二的毫不悔悟,而仍舊是那麼無聊。 老大以為經過這點挫折,老二應該明白過來:東陽那樣的人是真正漢奸坯子,早就不該和他親近;在吃虧以後,就該立志永遠不再和這類的人來往。老二應該稍微關心點國事,即使沒有捨身救國的決心,也該有一點國榮民榮,國辱民辱的感覺,知道一點羞恥。老二沒有一絲一毫的悔悟。因祖父,父母,兄嫂,都沒好意思責備他,他倒覺得頗安逸,仿佛失業是一種什麼新的消遣,他享受大家的憐憫。假若連胖太太也沒申斥他,他或者還許留下鬍子,和祖父一樣的退休養老呢!瑞宣最不喜歡在新年的時候,看到有些孩子戴起瓜皮帽頭兒,穿上小馬褂。他管他們叫做「無花果秧兒」。瑞豐就是,他以為,這種秧苗的長大起來最好的代表——生出來就老聲老氣的,永遠不開花。 為躲避老二,在慶祝太原陷落的這一天,他還上了學。他沒決定去參加遊行,也沒決定不去;他只是要到學校裡看看。到了學校,他自然而然的希望學生們來問他戰事的消息,與中日戰爭的前途。他也希望大家都愁眉苦眼的覺到遊行的恥辱。 可是,沒人來問他什麼。他很失望。過了一會兒,他明白過來:人類是好爭勝的動物,沒人喜歡談論自己的敗陣;青年們恐怕特別是如此。有好幾個他平日最喜歡的少年,一見面都想過來跟他說話,可是又都那麼象心中有點鬼病似的,撩了他一眼,便一低頭的躲開。他們這點行動表示了青年人在無可如何之中還要爭強的心理。他走到操場去。那裡正有幾個學生踢著一個破皮球。看見他,他們都忽然的楞住好象是覺到自己作了不應作的事情而慚愧。可是,緊跟著,他們就又踢起球來,只從眼角撩著他。他趕緊走開。 他沒再回教員休息室,而一直走出校門,心中非常的難受。他曉得學生們並未忘了羞恥,可是假若這樣接二連三的被強迫著去在最公開的地方受污辱,他們一定會把面皮塗上漆的。想到這裡,他心中覺得一刺一刺的疼。 在大街上,他遇到十幾部大卡車,滿滿的拉著叫花子——都穿著由喜轎鋪賃來的彩衣。每一部車上,還有一份出喪的鼓手。汽車緩緩的駛行,鑼鼓無精打彩的敲打著,車上的叫花子都縮著脖子把手中的紙旗插在衣領上,以便揣起手來——天相當的冷。他們的臉上幾乎沒有任何表情,就那麼縮著脖,揣著手,在車上立著或坐著。他們好象什麼都知道,又好象什麼都不知道。他們仿佛是因習慣了無可如何,因習慣了冷淡與侮辱,而完全心不在焉的活著,滿不在乎的立在汽車上,或斷頭臺上。 當汽車走過他的眼前,一個象藍東陽那樣的人,把手中提著的擴音喇叭放在嘴上,喊起來:「孫子們,隨著我喊!中日親善!慶祝太原陷落!」花子們還是沒有任何表情,聲音不高不低的,懶洋洋的,隨著喊,連頭也不抬起來。他們好象已經亡過多少次國了,絕對不再為亡國浪費什麼感情。他們毫不動情幾乎使他們有一些尊嚴,象城隍廟中塑的泥鬼那樣的尊嚴。這點尊嚴甚至於冷淡了戰爭與興亡。瑞宣渾身都顫起來。遠處來了一隊小學生。他閉上了眼。他不忍把叫花子與小學生連到一處去思索!假若那些活潑的,純潔的,天真的,學生也象了叫花子……他不敢往下想!可是,學生的隊伍就離叫花子的卡車不很遠啊! 迷迷糊糊的他不曉得怎麼走回了小羊圈。在胡同口上,他碰見了棚匠劉師傅。是劉師傅先招呼的他,他嚇了一跳。定了一定神,他才看明白是劉師傅,也看明白了胡同。 二人進了那永遠沒有多少行人的小胡同口,劉師傅才說話: 「祁先生,你看怎樣呀?我們要完吧?保定,太原,都丟啦!太原也這麼快?不是有——」他說不上「天險」來。「誰知道!」瑞宣微笑著說,眼中發了濕。 「南京怎樣?」 瑞宣不能,不肯,也不敢再說「誰知道!」「盼著南京一定能打勝仗!」 「哼!」劉師傅把聲音放低,而極懇切的說:「你也許笑我,我昨天夜裡向東南燒了一股高香!禱告上海打勝仗!」「非勝不可!」 「可是,你看,上海還沒分勝負,怎麼人們就好象斷定了一定亡國呢?」 「誰?」 「誰?你看,上次保定丟了,就有人約我去耍獅子,我沒去;別人也沒去。昨天,又有人來約了,我還是不去,別人可據說是答應下了。約我的人說:別人去,你不去,你可提防著點!我說,殺剮我都等著!我就想,人們怎那麼稀鬆沒骨頭呢?」瑞宣沒再說什麼。 「今天的遊行,起碼也有幾檔子『會』!」劉師傅把「會」字說的很重。「哼!走會是為朝山敬神的,今天會給日本人去當玩藝兒看!真沒骨頭!」 「劉師傅!」瑞宣已走到家門外的槐樹下面,站住了說:「象你這樣的全身武藝,為什麼不走呢?」 劉師傅怪不是味兒的笑了。「我早就想走!可是,老婆交給誰呢?再說,往哪兒走?腰中一個大錢沒有,怎麼走?真要是南京偷偷的派人來招兵,有路費,知道一定到哪裡去,我必定會跟著走!我只會搭棚這點手藝,我的拳腳不過是二把刀,可是我願意去和日本小鬼子碰一碰!」 他們正談到這裡,瑞豐從院中跑出來,小順兒在後面追著喊:「我也去!二叔!我也去!」 看見哥哥與劉師傅,瑞豐收住了腳。小順兒趕上,揪住二叔的衣裳:「帶我去!不帶我去,不行!」 「幹嗎呀?小順兒!放開二叔的衣裳!」瑞宣沉著點臉,而並沒生氣的說。 「二叔,去聽戲,不帶著我!」小順兒還不肯撒手二叔的衣裳,撅著嘴說。 瑞豐笑了。「哪兒呀!聽說中山公園唱戲,淨是名角名票,我去問問小文。他們要也參加的話,我同他們一道去;我還沒有看過小文太太彩唱呢。」 劉師傅看了他們哥兒倆一眼,沒說什麼。 瑞宣很難過。他可是不便當著別人申斥弟弟,而且也准知道,假若他指摘老二,老二必會說:「我不去看,人家也還是唱戲!我不去看戲,北平也不會就退還給中國人!」他木在了槐樹下面。 從樹上落下一個半幹了的,象個黑蟲兒似的,槐豆角來。小順兒急忙去拾它。他這一動,才把僵局打開,劉師傅說了聲「回頭見!」便走開。瑞宣拉住了小順兒。瑞豐跟著劉師傅進了六號。 小順兒拿著豆角還不肯放棄了看戲,瑞宣耐著煩說:「二叔去打聽唱戲不唱!不是六號現在就唱戲!」 很勉強的,小順兒隨著爸爸進了街門。到院內,他把爸爸拉到了祖母屋中去。 南屋裡很涼,老太太今天精神不錯,正圍著被子在炕上給小順兒補襪子呢。做幾針,她就得把小破襪子放下,手伸到被子裡去取暖。 瑞宣的臉上本來就怪難過的樣子,一看到母親屋裡還沒升火,就更難看了。 老太太看出兒子的臉色與神氣的不對。母親的心是兒女們感情的溫度錶。「又怎麼了?老大!」 瑞宣雖是個感情相當豐富的人,可是很不喜歡中國人的動不動就流淚。自從北平陷落,他特別的注意控制自己,雖然有多少多少次他都想痛哭。他不大愛看舊劇。許多原因中之一是:舊劇中往往在悲的時候忽然瞎鬧打趣,和悲的本身因哭得太凶太容易而使人很難過的要發笑。可是,他看過一回《甯武關》;他受了極大的感動。他覺得一個壯烈英武的戰士,在殉國之前去別母,是人世間悲慘的極度,只有最大的責任心才能勝過母子永別的苦痛,才不至於馬上碎了心斷了腸!假若甯武關不是別母而是別父,瑞宣想,它便不能成為最悲的悲劇。這齣戲使他當時落了淚,而且在每一想起來的時候心中還很難過——一想到這齣戲,他不由的便想起自己的母親! 現在,聽母親叫他,他忽然的又想起那出戲。他的淚要落出來。他曉得自己不是周遇吉,但是,現在失陷的是太原——情形的危急很象明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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