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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瑞宣不敢正眼看這件事。假若他有錢,他可以馬上出高價,乘著城裡存煤未賣淨的時候,囤起一冬或一年的煤球與煤塊。但是,他與老二都幾個月沒拿薪水了,而父親的收入是很有限的。

  小順兒的媽以家主婦的資格已向丈夫提起好幾次:「冬天要是沒有火,怎麼活著呢?那,北平的人得凍死一半!」

  瑞宣幾次都沒正式的答覆她,有時候他慘笑一下,有時候假裝耳聾。有一次,小順兒代替爸爸發了言:「媽,沒煤,順兒去揀煤核兒!」又待了一會兒,他不知怎麼想起來:「媽!也會沒米,沒白麵吧?」

  「別胡說啦!」小順兒的媽半惱的說:「你願意餓死!混小子!」

  瑞宣楞了半天,心裡說:「怎見得不會不絕糧呢!」他一向沒想到過這樣的問題。經小順兒這麼一說,他的眼忽然看出老遠老遠去。今天缺煤,怎見得明天就不缺糧呢?以前,他以為亡城之苦是乾脆的受一刀或一槍;今天,他才悟過來,那可能的不是脆快的一刀,而是慢慢的,不見血的,凍死與餓死!想到此處,他否認了自己不逃走的一切理由。凍,餓,大家都得死,誰也救不了誰;難道因為他在家裡,全家就可以沒煤也不冷,沒米也不餓嗎?他算錯了賬!

  掏出老三的那封信,他讀了再讀的讀了不知多少遍。他渴望能和老三談一談。只有老三能明白他,能替他決定個主意。

  他真的憋悶極了,晚間竟自和韻梅談起這回事。平日,對家務事,他向來不但不專制,而且多少多少糖豆酸棗兒的事都完全由太太決定,他連問也不問。現在,他不能再閉著口,他的腦中已漲得要裂。

  韻梅不肯把她的水靈的眼睛看到山後邊去,也不願丈夫那麼辦。「孩子的話,幹嗎記在心上呢?我看,慢慢的就會有了煤!反正著急也沒用!挨餓?我不信一個活人就那麼容易餓死!你也走?老二反正不肯養活這一家人!我倒肯,可又沒掙錢的本事!算了吧,別胡思亂想啦,過一天是一天,何必繞著彎去發愁呢!」

  她的話沒有任何理想與想像,可是每一句都那麼有分量,使瑞宣無從反駁。是的,他無論怎樣,也不能把全家都帶出北平去。那麼,一家老幼在北平,他自己就也必定不能走。這和二加二是四一樣的明顯。

  他只能盼望國軍勝利,快快打回北平!

  太原失陷!廣播電臺上又升起大氣球,「慶祝太原陷落!」學生們又須大遊行。

  他已經從老二不敢再到學校裡去的以後就照常去上課。他教老人們看著他們哥兒倆都在家中閑著。

  慶祝太原陷落的大遊行,他是不是去參加呢?既是學校中的教師,他理應去照料著學生。另一方面,從一種好奇心的催促,他也願意去參加——他要看看學生與市民是不是還象慶祝保定陷落時那麼嚴肅沉默。會繼續的嚴肅,就會不忘了復仇。

  可是,他又不敢去,假若學生們已經因無可奈何而變成麻木呢?他曉得人的面皮只有那麼厚,一揭開就完了!他記得學校裡有一次鬧風潮,有一全班的學生都退了學。可是,校長和教員們都堅不讓步,而學生們的家長又逼著孩子們回校。他們只好含羞帶愧的回來。當瑞宣在風潮後第一次上課的時候,這一班的學生全低著頭,連大氣都不出一聲,一直呆坐了一堂;他們失敗了,他們羞愧!他們是血氣方剛的孩子!可是,第二天再上課,他們已經又恢復了常態,有說有笑的若無其事了。他們不過是孩子!他們的面皮只有那麼厚,一揭開就完了!一次遊行,兩次遊行,三次五次遊行,既不敢反抗,又不便老擰著眉毛,學生們就會以嬉皮笑臉去接受恥辱,而慢慢的變成了沒有知覺的人。學生如是,市民們就必更容易撕去臉皮,苟安一時。

  他不知怎樣才好,他恨自己沒出息,沒有拋妻棄子,去奔赴國難的狠心與決心!

  這幾天,老二的眉毛要擰下水珠來。胖太太已經有三四天沒跟他說話。他不去辦公的頭兩天,她還相信他的亂吹,以為他已另有高就。及至他們倆從冠宅回來,她就不再開口說話,而把怒目與撇嘴當作見面禮。他倆到冠宅去的目的是為把藍東陽的不近人情報告明白,而求冠先生與冠太太想主意,給瑞豐找事。找到了事,他們舊事重提的說:「我們就搬過來住,省得被老三連累上!」瑞豐以為冠氏夫婦必肯幫他的忙,因為他與東陽的吵架根本是因為冠家贏了錢。

  冠先生相當的客氣,可是沒確定的說什麼。他把這一幕戲讓給了大赤包。

  大赤包今天穿了一件紫色綢棉袍,唇上抹著有四兩血似的口紅,頭髮是剛剛燙的,很象一條綿羊的尾巴。她的氣派之大差不多是空前的,臉上的每一個雀斑似乎都表現著傲慢與得意。

  那次,金三爺在冠家發威的那次,不是有一位帶著個妓女的退職軍官在座嗎?他已運動成功,不久就可以發表——警察局特高科的科長。他叫李空山。他有過許多太太,多半是妓女出身。現在,既然又有了官職,他決定把她們都遣散了,而正經娶個好人家的小姐,而且是讀過書的小姐。他看中了招弟。可是大赤包不肯把那麼美的招弟賤賣了。她願放手高第。李空山點了頭。雖然高第不很美,可的確是位小姐,作過女學生的小姐。再說,遇必要時,他還可以再弄兩個妓女來,而以高第為正宮娘娘,她們作妃子,大概也不至於有多少問題。大赤包的女兒不能白給了人。

  李空山答應給大赤包運動妓女檢查所的所長。這是從國都南遷以後,北平的妓館日見冷落,而成為似有若無的一個小機關。現在,為慰勞日本軍隊,同時還得防範花柳病的傳播,這個小機關又要復興起來。李空山看大赤包有作所長的本領。同時,這個機關必定增加經費,而且一加緊檢查就又必能來不少的「外錢」。別人還不大知道,李空山已確實的打聽明白,這將成為一個小肥缺。假若他能把這小肥缺弄到將來的丈母娘手裡,他將來便可以隨時給高第一點氣受,而把丈母娘的錢擠了過來——大赤包一給他錢,他便對高第和氣兩天。他把這些都盤算好以後,才認真的給大赤包去運動。據最近的消息:他很有把握把事情弄成功。

  起床,睡倒,走路,上茅房,大赤包的嘴裡都輕輕的叫自己:「所長!所長!」這兩個字象塊糖似的貼在了她的舌頭上,每一咂就滿口是水兒!她高興,驕傲,恨不能一個箭步跳上房頂去,高聲喊出:「我是所長!」她對丈夫只哼兒哈兒的帶理不理,對大女兒反倒拿出好臉,以便誘她答應婚事,別犯牛脾氣。對桐芳,她也居然停止挑戰,她的理由是:「大人不和小人爭!」她是所長,也就是大人!

  她也想到她將來的實權,而自己叨嘮:「動不動我就檢查!動不動我就檢查!怕疼,怕麻煩,給老太太拿錢來!拿錢來!拿錢來!」她一邊說,一邊點頭,把頭上的髮夾子都震落下兩三個來。她毫不客氣的告訴了瑞豐:「我們快有喜事了,那間小屋得留著自己用!誰教你早不搬來呢?至於藍東陽呀,我看他還不錯嗎!怎麼?你是為了我們才和他鬧翻了的?真對不起!可是,我們也沒有賠償你的損失的責任!我們有嗎?」她老氣橫秋的問冠曉荷。

  曉荷眯了眯眼,輕輕一點頭,又一搖頭;沒說什麼。

  瑞豐和胖太太急忙立起來,象兩條挨了打的狗似的跑回家去。

  更使他們夫婦難過的是藍東陽還到冠家來,並且照舊受歡迎,因為他到底是作著新民會的幹事,冠家不便得罪他。大赤包福至心靈的退還了東陽四十元錢:「我們玩牌向來是打對折給錢的;那天一忙,就實價實收了你的;真對不起!」東陽也大方一下,給高第姐妹買了半斤花生米。大赤包對這點禮物也發了一套議論:

  「東陽!你作的對!這個年月,一個年輕的小夥子得知道錢是好的,應當節省,好積攢下結婚費!禮輕人物重,不怕你給她們半個花生米,總是你的人心!你要是花一大堆錢,給她們買好些又貴又沒用的東西,我倒未必看得起你啦!」東陽聽完這一套,笑得把黃牙板全露出來,幾乎岔了氣。他自居為高第姐妹倆的愛人,因為她們倆都吃了他的幾粒花生米。這些,是桐芳在門外遇見胖太太,嘁嘁喳喳的報告出來的。胖太太氣得發昏,渾身的肥肉都打戰!

  老二的耳朵,這幾天了,老抿著。對誰,他都非常的客氣。這一程子的飯食本來很苦,有時候因城門關閉,連大白菜都吃不到,而只用香油炒一點麻豆腐;老二這兩天再也不怨大嫂不會過日子。飯食太苦,而端起碗來,不管有菜沒有,便扒摟乾淨,嘴中嚼得很響,象鴨子吃東西那樣。他不但不怨飯食太苦,而且反倒誇獎大嫂在這麼困難的時候還能教大家吃上飯,好不容易!這麼一來,瑞宣和韻梅就更為了難,因老二的客氣原是為向兄嫂要點零錢,好買煙捲兒什麼的。老大只好因此而多跑一兩趟當鋪!

  胖太太一聲沒出,偷偷的提了個小包就回娘家了。這使老二終日象失了群的雞,東瞧瞧,西看看的在滿院子打轉,不知如何是好。他本不想把失業這事實報告給老人們,現在他不能再閉著嘴,因為他需要老人們的憐愛——和太太吵了架之後,人們往往想起來父母。他可並沒實話實說。他另編了一個故事。他曉得祁家的文化與好萊塢的恰恰相反:好萊塢的以打了人為英雄,祁家以挨了打為賢孝。所以,他不敢說他打了藍東陽,而說藍東陽打了他,並且要繼續的打他。祖父與媽媽都十分同情他。祖父說:「好!他打咱們,是他沒理,我們絕不可以還手!」媽媽也說:「他還要打,我們就躲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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