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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媽媽不出聲的哭起來。她最怕的一件事——怕永不能再見到小兒子——已經實現了一半兒!瑞宣說了許多他自己也並不十分相信的話,去安慰媽媽。媽媽雖然暫時停止住哭,可是一點也不信老大的言語。

  祁老人的難過是和兒媳婦的不相上下,可是因為安慰她,自己反倒閘住了眼淚。

  瑞宣的困難反倒來自孩子們。小順兒與妞子刨根問底的提出好多問題:三叔哪一天死的?三叔死在了哪裡?三叔怎麼死的?死了還會再活嗎?他回答不出來,而且沒有心思去編造一套——他已夠苦痛的了,沒心陪著孩子們說笑。他把孩子們交給了韻梅。她的想像力不很大,可是很會回答孩子們的問題——這是每一位好的媽媽必須有的本事。

  良民證!瑞宣死死的記住了這三個字!誰是良民?怎樣才算良民?給誰作良民?他不住的這麼問自己。回答是很容易找到的:不反抗日本人的就是日本人的良民!但是,他不願這麼簡單的承認了自己是亡國奴。他盼望能有一條路,教他們躲開這最大的恥辱。沒有第二條路,除了南京勝利。想到這裡,他幾乎要跪下,祈禱上帝,他可是並不信上帝。瑞宣是最理智,最不迷信的人。

  良民證就是亡國奴的烙印。一旦伸手接過來,就是南京政府打了勝仗,把所有在中國的倭奴都趕回三島去,這個烙印還是烙印,還是可恥!一個真正的國民就永遠不伸手接那個屈膝的證件!永遠不該指望別人來替自己洗刷恥辱!可是,他須代表全家去接那作奴隸的證書;四世同堂,四世都一齊作奴隸!

  輕蔑麼?對良民證冷笑麼?那一點用處也沒有!作亡國奴沒有什麼好商議的,作就伸手接良民證,不作就把良民證摔在日本人的臉上!冷笑,不抵抗而否認投降,都是無聊,懦弱!

  正在這個時候,老二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封信。恐怕被別人看見似的。他向老大一點頭,匆匆的走進哥哥的屋中。瑞宣跟了進去。

  「剛才是調查戶口,」瑞宣告訴弟弟。

  老二點點頭,表示已經知道了。然後,用那封信——已經拆開——拍著手背,非常急躁的說:「要命就乾脆拿了去,不要這麼鈍刀慢剮呀!」

  「怎麼啦?」老大問。

  「我活了小三十歲了,就沒見過這麼沒心沒肺的人!」老二的小幹臉上一紅一白的,咬著牙說。

  「誰?」老大眨巴著眼問。

  「還能有誰!」老二拍拍的用信封抽著手背。「我剛要進門,正碰上郵差。接過信來,我一眼就認出來,這是老三的字!怎這麼胡塗呢!你跑就跑你的得了,為什麼偏偏要我老二陪綁呢!」他把信扔給了大哥。

  瑞宣一眼便看明白,一點不錯,信封上是老三的筆跡。字寫得很潦草,可是每一個都那麼硬棒,好象一些跑動著的足球隊員似的。看清楚了字跡,瑞宣的眼中立刻濕了。他想念老三,老三是他的弟弟,也是他的好友。

  信是寫給老二的,很簡單:「豐哥:出來好,熱鬧,興奮!既無兒女,連二嫂也無須留在家裡,外面也有事給她作,外面需要一切年輕的人!母親好嗎?大哥」到此為止,信忽然的斷了。大哥怎樣?莫非因為心中忽然一難過而不往下寫了麼?誰知道!沒有下款,沒有日月,信就這麼有頭無尾的完了。

  瑞宣認識他的三弟,由這樣的一段信裡,他會看見老三的思路:老三不知因為什麼而極興奮。他是那樣的興奮,所以甚至忘了老二的沒出息,而仍盼他逃出北平——外面需要一切年輕的人。他有許多話要說,可是顧慮到信件的檢查,而忽然的問母親好嗎?母親之外,大哥是他所最愛的人,所以緊跟著寫上「大哥」。可是,跟大哥要說的話也許須寫十張二十張紙;作不到,爽性就一字也不說了。

  看著信,瑞宣也看見了老三,活潑,正直,英勇的老三!他捨不得把眼從信上移開。他的眼中有一些淚,一些欣悅,一些悲傷,一些希望,和許多許多的興奮。他想哭,也想狂笑。他看見了老二,也看見老三。他悲觀,又樂觀。他不知如何是好。

  瑞豐一點也不能明白老大,正如同他一點也不能明白老三。他的心理很簡單——怕老三連累了他。「告訴媽不告訴?哼!他還惦記著媽!信要被日本人檢查出來,連媽也得死!」他沒好氣的嘟囔。

  瑞宣的複雜的,多半是興奮的,心情,忽然被老二這幾句象冰一樣冷的話驅逐開,驅逐得一乾二淨。他一時說不上話來,而順手把那封信掖到衣袋裡去。

  「還留著?不趕緊燒了?那是禍根!」老二急扯白臉的說。老大笑了笑。「等我再看兩遍,一定燒!」他不願和老二辯論什麼。「老二!真的,你和二妹一同逃出去也不錯;學校的事你不是要辭嗎?」

  「大哥!」老二的臉沉下來。「教我離開北平?」他把「北平」兩個字說得那麼脆,那麼響,倒好象北平就是他的生命似的,絕對不能離開,一步不能離開!

  「不過是這麼一說,你的事當然由你作主!」瑞宣耐著性兒說。「藍東陽,啊,我怕藍東陽陷害你!」

  「我已經想好了辦法。」老二很自信的說。「先不告訴你,大哥。我現在只愁沒法給老三去信,囑咐他千萬別再給家裡來信!可是他沒寫來通訊處;老三老那麼慌慌張張的!」說罷,他走了出去。

  §二十九

  天越來越冷了。在往年,祁家總是在陰曆五六月裡叫來一兩大車煤末子,再卸兩小車子黃土,而後從街上喊兩位「煤黑子」來搖煤球,搖夠了一冬天用的。今年,從七七起,城門就時開時閉,沒法子雇車去拉煤末子。而且,在日本人的橫行霸道之下,大家好象已不顧得注意這件事,雖然由北平的冬寒來說這確是件很重要的事。連小順兒的媽和天佑太太都忘記了這件事。只有祁老人在天未明就已不能再睡的時候,還盤算到這個問題,可是當長孫娘婦告訴他種種的困難以後,他也只好抱怨大家都不關心家事,沒能在七七以前就把煤拉到,而想不出高明的辦法來。

  煤一天天的漲價。北風緊吹,煤緊加價。唐山的煤大部分已被日本人截了去,不再往北平來,而西山的煤礦已因日本人與我們的遊擊隊的混戰而停了工。北平的煤斷了來源!

  祁家只有祁老人和天佑的屋裡還保留著炕,其餘的各屋裡都早已隨著「改良」與「進步」而拆去,換上了木床或鐵床。祁老人喜歡炕,正如同他喜歡狗皮襪頭,一方面可以表示出一點自己不喜新厭故的人格,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老東西確實有它們的好處,不應當一筆抹殺。在北平的三九天,儘管祁老人住的是向陽的北房,而且牆很厚,窗子糊得很嚴,到了後半夜,老人還是感到一根針一根針似的小細寒風,向腦門子,向肩頭,繼續不斷的刺來。儘管老人把身子蜷成一團,象只大貓,並且蓋上厚被與皮袍,他還是覺不到溫暖。只有炕洞裡升起一小爐火,他才能舒舒服服的躺一夜。

  天佑太太並不喜歡睡熱炕,她之所以保留著它是她准知道孫子們一到三四歲就必被派到祖母屋裡來睡,而有一鋪炕是非常方便的。炕的面積大,孩子們不容易滾了下去;半夜裡也容易照管,不至於受了熱或著了涼。可是,她的南屋是全院中最潮濕的,最冷的;到三九天,夜裡能把有水的瓶子凍炸。因此,她雖不喜歡熱炕,可也得偶爾的燒它一回,趕趕濕寒。

  沒有煤!祁老人感到一種恐怖!日本人無須給他任何損害與干涉,只須使他在涼炕上過一冬天,便是極難熬的苦刑!天佑太太雖然沒有這麼惶恐,可也知道冬天沒有火的罪過是多麼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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