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六七


  「對!」老二居然笑了一下,好象只要聽從哥哥的話,天大的禍事都可以化為無有了似的。

  「我去,還是你去?」老大問。

  「一道去好不好?」老二這會兒不願離開哥哥。在許多原因之中,有一個是他暫時還不願教太太知道這回事。他現在才看清楚:對哥哥是可以無話不說的,對太太就不能不有時候閉上嘴。

  附近只有一家有電話的人家。那是在葫蘆肚裡,門前有排得很整齊的四棵大柳樹,院內有許多樹木的牛宅。葫蘆肚是相當空曠的。四圍雖然有六七家人家,可沒有一家的建築與氣勢能稍稍減去門外的荒涼的。牛宅是唯一的體面宅院,但是它也無補於事,因為它既是在西北角上,而且又深深的被樹木掩藏住——不知道的人很不易想到那片樹木裡還有人家。這所房與其說是宅院,還不如說是別墅或花園——雖然裡邊並沒有精心培養著的奇花異草。

  牛先生是著名的大學教授,學問好,而且心懷恬淡。雖然在這裡已住了十二三年,可是他幾乎跟鄰居們全無來往。這也許是他的安分守己,無求於人的表示,也許是別人看他學識太深而不願來「獻醜」。瑞宣本來有機會和他交往,可是他——瑞宣——因不願「獻醜」而沒去遞過名片。瑞宣永遠願意從書本上欽佩著者的學問,而不肯去拜見著者——他覺得那有點近乎巴結人。

  瑞豐常常上牛宅來借電話,瑞宣今天是從牛宅遷來以後第一次來到四株柳樹底的大門裡。

  老二借電話,而請哥哥說話。電話叫通,藍先生剛剛的出去。

  「不過,事情不會就這麼完了吧?」從牛宅出來,老二對大哥說。

  「慢慢的看吧!」瑞宣不很帶勁兒的回答。

  「那不行吧?我看無論怎著,我得趕緊另找事,不能再到學校去;藍小子看不見我,也許就忘了這件事!」「也許!」瑞宣看明白老二是膽小,不敢再到學校去,可是不好意思明說出來。真的,他有許許多多的話要說。其中的最現成的恐怕就是:「這就是你前兩天所崇拜的人物,原來不過如此!」或者:「憑你藍東陽,冠曉荷,就會教日本人平平安安的統治北平?你們自己會為爭一個糖豆而打得狗血噴頭!」可是,他閉緊了嘴不說,他不願在老二正很難過的時候去教訓或譏諷,使老二更難堪。

  「找什麼事情呢?」老二嘟囔著。「不管怎樣,這兩天反正我得請假!」

  瑞宣沒再說什麼。假若他要說,他一定是說:「你不到學校去,我可就得去了呢!」是的:他不能和老二都在家裡蹲著,而使老人們看著心焦。他自從未參加那次遊行,就沒請假,沒辭職,而好幾天沒到學校去。現在,他必須去了,因為老二也失去了位置。他很難過;他生平沒作過這樣忽然曠課,又忽然複職的事!學校裡幾時才能發薪,不曉得。管它發薪與否,占住這個位置至少會使老人們稍微安點心。他准知道:今天老二必不敢對家中任何人說道自己的丟臉與失業;但是,過了兩三天,他必會打開嘴,向大家乞求同情。假若瑞宣自己也還不到學校去,老人們必會因可憐老二而責備老大。他真的不喜歡再到學校去,可是非去不可,他歎了口氣。「怎麼啦?」老二問。

  「沒什麼!」老大低著頭說。

  弟兄倆走到七號門口,不約而同的停了一步。老二的臉上沒了血色。

  有三四個人正由三號門外向五號走,其中有兩個是穿制服的!

  瑞豐想回頭就跑,被老大攔住:「兩個穿制服的是巡警。那不是白巡長?多一半是調查戶口。」

  老二慌得很:「我得躲躲!穿便衣的也許是特務!」沒等瑞宣再說話,他急忙轉身順著西邊的牆角疾走。

  瑞宣獨自向家中走。到了門口,巡警正在拍門。他笑著問:「幹什麼?白巡長!」

  「調查戶口,沒別的事。」白巡長把話說得特別的溫柔,為是免得使住戶受驚。

  瑞宣看了看那兩位穿便衣的,樣子確乎有點象偵探。他想,他們倆即使不為老三的事而來,至少也是被派來監視白巡長的。瑞宣對這種人有極大的反感。他們永遠作別人的爪牙,而且永遠威風凜凜的表示作爪牙的得意;他們寧可失掉自己的國籍,也不肯失掉威風。

  白巡長向「便衣」們說明:「這是住在這裡最久的一家!」說著,他打開了簿子,問瑞宣:「除了老三病故,人口沒有變動吧?」

  瑞宣十分感激白巡長,而不敢露出感激的樣子來,低聲的回答了一聲:「沒有變動。」

  「沒有親戚朋友住在這裡?」白巡長打著官腔問。「也沒有!」瑞宣回答。

  「怎麼?」白巡長問便衣,「還進去嗎?」

  這時候,祁老人出來了,向白巡長打招呼。

  瑞宣很怕祖父把老三的事說漏了兜。幸而,兩個便衣看見老人的白須白髮,仿佛放了點心。他們倆沒說什麼,而只那麼進退兩可的一猶豫。白巡長就利用這個節骨眼兒,笑著往六號領他們。

  瑞宣同祖父剛要轉身回去,兩個便衣之中的一個又轉回來,很傲慢的說:「聽著,以後就照這本簿子發良民證!我們說不定什麼時候,也許是在夜裡十二點,來抽查;人口不符,可得受罰,受頂大的罰!記住!」

  瑞宣把一團火壓在心裡,沒出一聲。

  老人一輩子最重要的格言是「和氣生財」。他極和藹的領受「便衣」的訓示,滿臉堆笑的說:「是!是!你哥兒們多辛苦啦!不進來喝口茶嗎?」

  便衣沒再說什麼,昂然的走開。老人望著他的後影,還微笑著,好象便衣的餘威未盡,而老人的謙卑是無限的。瑞宣沒法子責備祖父。祖父的過度的謙卑是從生活經驗中得來,而不是自己創制的。從同一的觀點去看,連老二也不該受責備。從祖父的謙卑裡是可以預料到老二的無聊的。蘋果是香美的果子,可是爛了的時候還不如一條鮮王瓜那麼硬氣有用。中國確是有深遠的文化,可惜它已有點發黴發爛了;當文化黴爛的時候,一位絕對良善的七十多歲的老翁是會向「便衣」大量的發笑,鞠躬的。

  「誰知道,」瑞宣心裡說:「這也許就是以柔克剛的那點柔勁。有這個柔勁兒,連亡國的時候都軟軟糊糊的,不知道怎麼一下子就全完了,象北平亡了的那樣!有這股子柔勁兒,說不定哪一會兒就會死而復蘇啊!誰知道!」他不敢下什麼判斷,而只過去攙扶祖父——那以「和氣生財」為至理的老人。祁老人把門關好,還插上了小橫閂,才同長孫往院裡走;插上了閂,他就感到了安全,不管北平城是被誰佔據著。「白巡長說什麼來著?」老人低聲的問,仿佛很怕被便衣聽了去。「他不是問小三兒來著?」

  「老三就算是死啦!」瑞宣也低聲的說。他的聲音低,是因為心中難過。

  「小三兒算死啦?從此永遠不回來啦?」老人因驚異而有點發怒。「誰說的?怎麼個理兒?」

  天佑太太聽見了一點,立刻在屋中發問:「誰死啦?老大!」

  瑞宣知道說出來就得招出許多眼淚,可是又不能不說——家中大小必須一致的說老三已死,連小順兒與妞子都必須會扯這個謊。是的,在死城裡,他必須說那真活著的人死去了。他告訴了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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