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五四


  可惜,她始終沒給冠家生個男娃娃。無論她怎樣厲害,她沒法子很響亮的告訴世界上:沒有兒子是應當的呀!所有的婦科醫院,她都去訪問過;所有的司管生娃娃的神仙,她都去燒過香;可是她攔不住冠曉荷要娶小——他的宗旨非常的光明正大,為生兒子接續香煙!她翻滾的鬧,整桶的流淚,一會兒聲言自殺,一會兒又過來哀求……把方法用盡,她並沒能攔住他娶了尤桐芳。

  在作這件事上,冠曉荷表現了相當的膽氣與聰明。三天的工夫,他把一切都辦好;給朋友們擺上了酒席,他告訴他們他是為要兒子而娶姨太太。他在南城租了一間小北屋,作為第二洞房。

  大赤包在洞房中人還未睡熟,便帶領著人馬來偷營劫寨。洞房裡沒有多少東西,但所有的那一點,都被打得粉碎。她給尤桐芳個下馬威。然後,她雇了輛汽車,把桐芳與曉荷押解回家。她沒法否認桐芳的存在,但是她須教桐芳在她的眼皮底下作小老婆。假若可能,她會把小老婆折磨死!

  幸而桐芳建穩了陣地,對大赤包的每一進攻都予以有力的還擊。這樣,大赤包與尤桐芳雖然有機會就吵,可是暗中彼此伸了大指,而桐芳的生命與生活都相當的有了保障。

  冠曉荷天天往文家跑,使大赤包與尤桐芳兩位仇敵變成了盟友。大赤包決定不容丈夫再弄一個野娘們來。桐芳呢,既沒能給曉荷生兒子,而年歲又一天比一天大起來,假若曉荷真的再來一份兒外家,她的前途便十分暗淡了。她們倆聯了盟。桐芳決定不出一聲,而請大赤包作全權代表。大赤包一張口就說到了家:「曉荷!請你不要再到六號去!你要非去不可呢,我和桐芳已商量好,會打折你的腿。把你打殘廢了,我們倆情願養活著你,伺候著你!」

  曉荷想辯駁幾句,說他到文家去不過是為學幾句戲,並無他意。

  大赤包不准他開口。

  「現在,你的腿還好好的,願意去,只管去!不過,去過以後,你的腿……我說到哪裡,作到哪裡!」她的語聲相當的低細,可是臉煞白煞白的,十足的表明出可以馬上去殺人的決心與膽氣。

  曉荷本想鬥一鬥她,可是幾次要抬腿出去,都想到太太的滿臉煞氣,而把腿收回來。

  桐芳拜訪了若霞一次。她想:她自己的,與文若霞的,身分,可以說是不分上下。那麼,她就可以利用這個職業相同的關係——一個唱鼓書的與一個女票友——說幾句坦白而發生作用的話。

  桐芳相當痛苦的把話都說了。若霞沒有什麼表示,而只淡淡的說了句:「他來,我沒法攆出他去;他不來,我永遠不會下帖請他去。」說完,她很可愛的笑了一小聲。

  桐芳不甚滿意若霞的回答。她原想,若霞會痛痛快快的一口答應下不准冠曉荷再進來的。若霞既沒這樣的堅決的表示,桐芳反倒以為若霞真和曉荷有點感情了。她沒敢登時對若霞發作,可是回到家中,她決定與大赤包輪流在大門洞內站崗,監視曉荷的出入。

  曉荷沒法逃出監視哨的眼睛。他只好留神打聽若霞在何時何地清唱或彩唱,好去捧場,並且希望能到後臺去看她,約她吃回飯什麼的。他看到了她的戲,可是她並沒從戲臺上向他遞個眼神。他到後臺約她,也不知道怎麼一轉動,她已不見了!

  不久,這點只為「心到神知」的秘密工作,又被大赤包們看破。於是,冠先生剛剛的在戲院中坐下,兩位太太也緊跟著坐下;冠先生剛剛拚著命喊了一聲好,歡迎若霞出場,不知道他的兩隻耳朵怎麼就一齊被揪住,也說不清是誰把他腳不擦地的拖出戲院外。胡裡胡塗的走了好幾十步,他才看清,他是作了兩位太太的俘虜。

  從這以後,曉荷雖然還不死心,可是表面上服從了太太的話,連向六號看一看都不敢了。

  在日本兵入了城以後,他很「關切」小文夫婦。不錯,小文夫婦屋中擺著的是紅木桌椅,可是戲園與清唱的地方都關起門來,而又絕對不會有堂會,他們大概就得馬上挨餓!他很想給他們送過一點米或幾塊錢去。可是,偷偷的去吧,必惹起口舌;向太太說明吧,她一定不會相信他還能有什麼「好」意。他越關切文家,就越可憐自己在家庭中竟自這樣失去信用與尊嚴!

  現在,他注意到了新民會,也打聽明白慶祝保定陷落的大遊行是由新民會主持,和新民會已去發動各行各會參加遊行。所謂各會者,就是民眾團體的,到金頂妙峰山或南頂娘娘廟等香火大會去朝香獻技的開路,獅子,五虎棍,耍花壇,杠箱官兒①,秧歌等等單位。近些年來,因民生的凋敝,迷信的破除,與娛樂習尚的改變,這些「會」好象已要在北京城內絕跡了。在抗戰前的四五年中,這些幾乎被忘掉的民間技藝才又被軍隊發現而重新習練起來——它們表演的地方可不必再是香火大會,表演的目的也往往由敬神而改為競技。許多老人們看見這些檔子玩藝兒,就想起太平年月的光景而不住的感歎。許多浮淺的青年以為這又是一個復古的現象,開始詛咒它們。

  【①杠箱官是春節的花會節目。由一丑角扮成縣官,坐在一根獨杠上,由二人扮成差役抬著招搖過市。遇到眾人攔住告狀,則在詢問中插科打諢,或諷刺時弊,引人發笑。】

  新民會想起它們來,一來因為這種會都是各行業組織起來的;那麼,有了它們就差不多是有了民意;二來因為這不是田徑賽或搏擊那些西洋玩藝,而是地道的中國東西,必能取悅於想以中國辦法滅亡中國的日本人。

  冠曉荷這次的到六號去是取得了太太的同意的。他是去找棚匠劉師傅。耍太獅少獅是棚匠們的業餘的技藝。當幾檔子「會」在一路走的時候,遇見橋樑,太獅少獅便須表演「吸水」等極危險,最見工夫的玩藝。只有登梯爬高慣了的棚匠,才能練獅子。劉師傅是耍獅子的名手。

  冠曉荷不是替別人來約劉師傅去獻技,而是打算由他自己「送給」新民會一兩檔兒玩藝。不管新民會發動得怎樣,只要他能送上一兩組人去,就必能引起會中對他的注意。他已和一位新聞記者接洽好,替他作點宣傳。

  剛到六號的門外,他的心已有點發跳。進到院中,他願象一枝火箭似的射入東屋去。可是,他用力刹住心裡的閘,而把腳走向北小屋去。

  「劉師傅在家?」他輕輕的問了聲。

  劉師傅的身量並不高,可是因為渾身到處都有力氣,所以顯著個子很大似的。他已快四十歲,臉上可還沒有什麼皺紋。臉色相當的黑,所以白眼珠與一口很整齊的牙就顯著特別的白。有一口白而發光的牙的人,象劉師傅,最容易顯出精神,健壯來。圓臉,沒有什麼肉,處處都有棱有角的發著光。

  聽見屋外有人叫,他象一條豹子那麼矯健輕快的迎出來。他已預備好了一點笑容,臉上的棱角和光亮都因此而軟化了一些。及至看清楚,門外站著的是冠曉荷,他的那點笑容突然收回去,臉上立刻顯著很黑很硬了。

  「嘔,冠先生!」他在階下擋住客人,表示出有話當面講來,不必到屋中去。他的屋子確是很窄別,不好招待貴客,但是假若客人不是冠曉荷,他也決不會逃避讓座獻茶的義務的。冠先生沒有接受劉師傅的暗示,大模大樣的想往屋裡走。對比他地位高的人,他把人家的屁也看成暗示;對比他低下的人,暗示便等於屁。

  「有事嗎?冠先生!」劉師傅還用身子擋著客人。「要是——我們茶館坐坐去好不好?屋裡太不象樣兒!」他覺得冠先生不會還聽不出他的意思來,而閃開了一點身子——老擋著客人象什麼話呢。

  冠先生似乎根本沒聽見劉師傅的話。「無聊」,假若詳細一點來解釋,便是既不怕白費了自己的精神,又不怕討別人的厭。冠先生一生的特長便是無聊。見劉師傅閃開了點,他伸手去拉門。劉師傅的臉沉下來了。「我說,冠先生,屋裡不大方便,有什麼話咱們在這裡說!」

  見劉師傅的神氣不對了,冠先生才想起來:他今天是來約請人家幫忙的,似乎不該太不客氣了。他笑了一下,表示並不惱劉師傅的沒有禮貌。然後,很甜蜜的叫了聲「劉師傅」,音調頗象戲臺上小旦的。「我求你幫點忙!」「說吧,冠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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