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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不!」曉荷作了個媚眼。「不!你得先答應我!」「你不告訴我明白了,我不能點頭!」劉師傅說得很堅決。「不過,一說起來,話就很長,咱們又沒個地方——」曉荷看了四圍一眼,覺得此地實在不是講話的所在。「沒關係!我們粗鹵人辦事,三言兩語,脆快了當,並不挑地方!」劉師傅的白牙一閃一閃的說,臉上很難看。「劉師傅,你知道,」冠先生又向四外看了一眼,把聲音放得很低,「保定……不是要大遊行嗎?」

  「嘔!」劉師傅忽然笑了,笑得很不好看。「你是來約我耍獅子去?」

  「小點聲!」冠先生開始有點急切。「你怎麼猜著的?」「他們已經來約過我啦!」

  「誰?」

  「什麼民會呀!」

  「嘔!」

  「我告訴了他們,我不能給日本人耍!我的老家在保定,祖墳在保定!我不能慶祝保定陷落!」

  冠曉荷楞了一小會兒,忽然的一媚笑:「劉師傅,你不幫忙他們,可否給我個臉呢?咱們是老朋友了!」說罷,他皺上點眉看著劉師傅,以便增補上一些感動力。

  「就是我爸爸來叫我,我也不能去給日本人耍獅子!」說完,劉師傅拉開屋門,很高傲,威嚴的走進去。

  冠先生的氣不打一處來!他恨不能追進屋去,把劉棚匠飽打一頓!可是,他不敢發作;論力氣,劉師傅能打他這樣的四五個人;論道理,儘管他恨劉師傅,可是他不能派給合適的罪名。他呆呆的立在那裡,非常的僵得慌!小文從外面走來,非常的安詳,自然。

  冠先生急中生智,忙向劉師傅的屋門推了兩下子,「不送!不送!」他的聲音帶出那麼多的誠懇與著急,劉師傅似乎非服從不可了。

  小文看見了冠先生的動作,仿佛也聽見了劉師傅在屋裡說:「那麼,就真不送了!」他的小四方臉上泛起一層笑意,準備和冠先生搭話。

  「文先生!幹嗎去啦?」冠先生親熱的打招呼。小文大大方方的一笑,把左手抬了起來,教冠先生看:「剛由當鋪回來!」

  冠先生看清他的手裡攥著一張當票兒。他想順著這張當票子說出他對文宅的關切與願意幫忙。可是,小文的神氣既不以當當為恥,也似乎沒感到生活有什麼可怕的壓迫。他把當票子給冠先生看,似乎完全出於天真好玩,而一點也沒有向他求憐的意思。看著小文,冠先生一時不能決定怎樣張嘴好。他微一楞住,小文可就不知怎的笑了笑,點了頭,躲開了。他第二次獨自立在了院中。

  他的氣更大了!他本想搭訕著和小文一同走進東屋,看看若霞——能多親近她一次,就是回家多挨幾句罵也值得!小文這樣的溜開,教他不好意思邁大步趕上前去——人的行動和在舞臺上的差不多,丟了一板,便全盤錯亂了。他低著頭往外走。

  看!誰在大槐樹下立著呢?祁瑞豐!

  冠先生的眼剛剛看清瑞豐的小幹臉,他的心就象噹的響了一聲似的那麼痛快,高興在這張小幹臉上,他看到了一點他自己;象小兒看見親娘似的,他撲了過來。

  瑞豐看著小妞子玩耍呢——他自己還沒有兒女,所以對侄男侄女倒確乎很愛護。在小順兒與妞子之間,他又特別的喜愛妞子;一個男孩子不知怎的就容易惹起什麼「後代香煙」之感,而難免有點嫉妒;女孩子似乎就沒有這點作用。為將要有領隊遊行的榮耀,他今天特別的高興,所以把妞子帶到門外來玩耍;假若遇到賣糖果的,他已決定要給妞子五分錢,教她自己挑選幾塊糖。

  沒有等冠先生問,他把藍東陽與遊行等等都一五一十的說了。他非常的得意,說話的時候直往起欠腳,好象表示自己的身量和身分都高起一塊似的。

  冠先生有點嫉妒。一個象針尖那麼小的心眼,要是連嫉妒也不會了,便也就不會跳動了。可是,他不便表示出他的妒意。他勉強的笑,笑得很用力,而沒有多少笑意。他拉住了瑞豐的手:

  「我能不能見見這位藍東陽先生呢?嘔,乾脆我請他來吃晚飯好不好?你夫婦作陪!」

  瑞豐的心開開一朵很大的花。請吃飯便是他的真,善,美!可是,他不敢替東陽先生答應什麼。論實際的情形,他不能替東陽作主;論作戲,他也須思索一下,好顯出自己的重要。「一定這麼辦了!」冠先生不許瑞豐再遲疑。「你勞駕跑一趟吧,我馬上就去備一份兒帖子!好在,就是他今天不能來,你和他商定一個時間好啦!」

  瑞豐受了感動。他也想由心的最深處掏出一點什麼來,還敬給冠先生。想了一會兒,他心裡冒出來一串「嘔!嘔!嘔!」他想起來了:

  「冠先生!東陽先生還沒結過婚!你不是囑託過我,給大小姐留點心?」

  「是呀!那就更好啦!他是學——」

  「文學的!手底下很硬!啊——硬得很!」

  「好極了!高第看過好多本小說!我想,她既喜愛文學,就必也喜愛文學家!這件事麼——好得很!」

  大槐樹下兩張最快活的臉,在一塊兒笑了好幾分鐘,而後依依不捨的分開——一個進了三號,一個進到五號。

  §二十五

  北平,那剛一降生似乎就已衰老,而在滅亡的時候反倒顯著更漂亮的北平,那因為事事都有些特色,而什麼事也顯不出奇特的北平,又看見一樁奇事。

  北平人,正象別處的中國人,只會吵鬧,而不懂得什麼叫嚴肅。

  北平人,不論是看著王公大人的,行列有兩三裡長的,執事樂器有幾百件的,大殯,還是看著一把紙錢,四個杠夫的簡單的出喪,他們只會看熱鬧,而不會哀悼。

  北平人,不論是看著一個綠臉的大王打跑一個白臉的大王,還是八國聯軍把皇帝趕出去,都只會咪嘻咪嘻的假笑,而不會落真的眼淚。

  今天,北平可是——也許是第一次吧——看見了嚴肅的,悲哀的,含淚的,大遊行。

  新民會的勢力還小,辦事的人也還不多,他們沒能發動北平的各界都來參加。參加遊行的幾乎都是學生。

  學生,不管他們學了什麼,不管他們怎樣會服從,不管他們怎麼幼稚,年輕,他們知道個前人所不知道的「國家」。低著頭,含著淚,把小的紙旗倒提著,他們排著隊,象送父母的喪似的,由各處向天安門進行。假若日本人也有點幽默感,他們必會咂摸出一點諷刺的味道,而申斥新民會——為什麼單教學生們來作無聲的慶祝呢?

  瑞宣接到學校的通知,細細的看過,細細的撕碎,他準備辭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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