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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為她而出來次數最多的是冠曉荷。他不只在胡同裡遇見過她,而且看過她的戲。假若她是住在別處,倒也罷了;既是近鄰,他覺得要對她冷淡,便差不多是疏忽了自己該盡的義務。再說,論年紀,模樣,技藝,她又遠勝尤桐芳;他要是漠不關心她,豈不是有眼而不識貨麼。他知道附近的年輕人都在頭髮上加了油,可是他也知道只要他一往前邁步,他們就沒有絲毫的希望;他的服裝,氣度,身分,和對婦女的經驗,都應當作他們的老師。從另一方面看呢,小文夫婦雖然沒有挨餓的危險,可是說不上富裕來;那麼,他要是常能送過去一兩雙絲襪子什麼的,他想他必能討過一些便宜來的;有這麼「經濟」的事兒,他要是不向前進攻,也有些不大對得住自己。他決定往前伸腿。

  在胡同中與大街上,他遇上若霞幾次。他靠近她走,他嬌聲的咳嗽,他飛過去幾個媚眼,都沒有效果。他改了主意。

  拿著點簡單的禮物,他直接的去拜訪新街坊了。小文夫婦住的是兩間東房,外間是客廳,內間是臥室;臥室的門上掛著張很乾淨的白布簾子。客廳裡除了一張茶几,兩三個小凳之外,差不多沒有什麼東西。牆上的銀花紙已有好幾張脫落下來的。牆角上放著兩三根藤子棍。這末一項東西說明了屋中為什麼這樣簡單——便於練武把子。

  小文陪著冠先生在客廳內閒扯。冠先生懂得「一點」二簧戲,將將夠在交際場中用的那麼一點。他決定和小文談戲。敢在專家面前拿出自己的一知半解的人不是皇帝,便是比皇帝也許更胡塗的傻蛋。冠先生不傻。他是沒皮沒臉。

  「你看,是高慶奎好,還是馬連良好呢?」冠先生問。小文極自然的反問:

  「你看呢?」小文的態度是那麼自然,使冠曉荷絕不會懷疑他是有意的不回答問題,或是故意的要考驗考驗客人的知識。不,沒人會懷疑他。他是那麼自然,天真。他是貴族。在幼年時,他有意無意的學會這種既不忙著發表意見,而還能以極天真自然的態度使人不至於因他的滑頭而起反感。

  冠曉荷不知道怎樣回答好了。對那兩位名伶,他並不知道長在哪裡,短在何處。「哪——」他微一皺眉,「恐怕還是高慶奎好一點!」唯恐說錯,趕緊又補上:「一點——點!」小文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他乾脆的把這一頁揭過去,而另提出問題。假若他搖頭,也許使冠先生心中不悅;假若點頭,自己又不大甘心。所以,他硬把問題擺在當地,而去另談別的。幼年時,他的侯府便是一個小的社會;在那裡,他見過那每一條皺紋都是用博得「天顏有喜」的狡猾與聰明鑄成的大人物——男的和女的。見識多了,他自然的學會幾招。

  臉上一點沒露出來,他的心中可實在沒看起冠先生。又談了一會兒,小文見客人的眼不住的看那個白布門簾,他叫了聲:「若霞!冠先生來啦!」倒好象冠先生是多年的老友似的。

  冠先生的眼盯在了布簾上,心中不由的突突亂跳。很慢很慢的,若霞把簾子掀起,而後象在戲臺上似的,一閃身出了場。她穿著件藍布半大的褂子,一雙白緞子鞋;臉上只淡淡的拍了一點粉。從簾內一閃出來,她的臉就正對著客人,她的眼極大方的天真的看著他。她的隨便的裝束教她好象比在舞臺上矮小了好多,她的臉上下似在舞臺上那麼豔麗,可是肉皮的細潤與眉眼的自然教她更年輕一些,更可愛一些。可是,她的聲音好象是為她示威。一種很結實,很清楚,教無論什麼人都能聽明白這是一個大方的,見過世面的,好聽而不好招惹的聲音。這個聲音給她的小長臉上忽然的增加了十歲。

  「冠先生,請坐!」

  冠先生還沒有站好,便又坐下了。他的心裡很亂。她真好看,可是他不敢多看。她的語音兒好聽,可是他不願多聽——那語聲不但不象在舞臺上那麼迷人,反而帶著點令人清醒的冷氣兒。

  冠曉荷,在進到這小夫婦的屋裡以前,以為他必受他們倆的歡迎,因為他十分相信自己的地位身分是比他們倆高得很多的。因此,他所預備下的話,差不多都屬￿「下行」的:他會照應他們,他們理應感激與感謝他。他萬沒想到他們倆的氣度會是這麼自自然然的不卑不亢!他有點發慌!預備好的話已經拿不出來,而臨時找話說總容易顯出傻氣。

  他扯什麼,他們夫婦倆就隨著扯什麼。但是,無論扯什麼,他們倆的言語與神氣都老有個一定的限度。他們自己不越這個限度,也不容冠曉荷越過去。他最長於裝瘋賣傻的「急進」。想當初,他第一次約尤桐芳吃飯的時候,便假裝瘋魔的吻了她的嘴。今天,他施展不開這套本事。

  來看小文夫婦的人相當的多。有的是來約幫忙,有的是來給若露說戲,或來跟她學戲,有的是來和小文學琴,有的……這些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們都像是毫無用處的人,可是社會要打算成個社會,又非有他們不可。他們有一種沒有用處的用處。他們似乎都曉得這一點,所以他們只在進來的時候微向冠先生一點頭,表示出他們自己的尊傲。到臨走的時候,他們都會說一聲「再見」或「您坐著」,而並沒有更親密的表示。

  冠先生一直坐了四個鐘頭。他們說戲,練武把,或是學琴,絕對不因他在那裡而感到不方便。他們既象極坦然,又象沒把冠先生放在眼裡。他們說唱便唱,說比畫刀槍架兒便抄起牆角立著的藤子棍兒。他們在學本事或吊嗓子之外,也有說有笑。他們所說的事情與人物,十之八九是冠先生不知道的。他們另有個社會。他們口中也帶著髒字,可是這些字用得都恰當,因恰當而健康。

  他們的行動並沒有象冠先生所想像的那麼卑賤,隨便,與亂七八糟!他覺得大家對他太冷淡。他幾次想告辭而又不忍得走。又坐了會兒,他想明白:大家並沒冷淡他,而是他自視太高,以為大家應當分外的向他獻殷勤;那麼,大家一不「分外」的表示親熱,自然就顯著冷淡了。他看明白這一點,也就決定不僅呆呆的坐在那裡,而要參加他們的活動。在一個適當的機會,他向小文說,他也會哼哼兩句二簧。他的意思是教小文給他拉琴。小文又沒點頭,也沒搖頭,而把冠先生的請求撂在了一旁。冠先生雖然沒皮沒臉,也不能不覺得發僵。他又想告辭。

  正在這時候,因為屋裡人太多了,小文把白布簾折卷起來。冠曉荷的眼花了一下。

  里間的頂棚與牆壁是新糊的四白落地,象洞房似的那麼乾淨溫暖。床是鋼絲的。不多的幾件木器都是紅木的。牆上掛著四五個名伶監製的泥花臉,一張譚叫天的戲裝照片,和一張相當值錢的山水畫。在小文夫婦到須睡木板與草墊子的時候,他們並不因沒有鋼絲床而啼哭。可是,一旦手中有了錢,他們認識什麼是舒服的,文雅的;他們自幼就認識鋼絲床,紅木桌椅,與名貴的字畫。

  冠曉荷看楞了。這間臥室比他自己的既更闊氣,又文雅。最初,他立在屋門口往裡看。過了一會兒,假裝為細看那張山水畫,而在屋中巡閱了一遭。巡閱完,他坐在了床沿上,細看枕頭上的繡花。他又坐了一個鐘頭。在這最後的六十分鐘裡,他有了新的發現。他以為文若霞必定兼營副業,否則怎能置備得起這樣的桌椅擺設呢?他決定要在這張床上躺那麼幾次!

  第二天,他很早的就來報到。小文夫婦沒有熱烈的歡迎他,也沒有故意的冷淡他,還是那麼不即不離的,和昨天差不多。到快吃飯的時候,他約他們去吃個小館,他們恰巧因有堂會不能相陪。

  第三天,冠先生來的更早。小文夫婦還是那樣不卑不亢的對待他。他不能否認事情並沒什麼發展,可是正因為如此,他才更不能放鬆一步。在這裡,即使大家都沒話可說,相對著發楞,他也感到舒服。

  在這三五天之內,大赤包已經與尤桐芳聯了盟。大赤包的娘家很有錢。在當初,假若不是她家中的銀錢時常在冠曉荷的心中一閃一閃的發光,他絕不會跟她結婚;在結婚之前,她的臉上就有那麼多的雀斑。結婚之後,大赤包很愛冠曉荷——他的確是個可愛的風流少年。同時,她也很害怕,她感覺到他並沒把風流不折不扣的都拿了出來給她——假若他是給另一個婦人保存著可怎麼好呢!因此,她的耳目給冠曉荷撒下了天羅地網。在他老老實實的隨在她身後的時候,她知道怎樣憐愛他,打扮他,服侍他,好象一個老姐姐心疼小弟弟那樣。趕到她看出來,或是猜想到,他有沖出天羅地網的企圖,她會毫不留情的管教他,象繼母打兒子那麼下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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