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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瑞宣從錢家剛回來。關於學生遊行的事,他已經聽到,而且打定主意不去參加。他的校長,在開學的那天沒有到校,現在還請著假。瑞宣猜想:假若大遊行成為事實,校長大概十之八九會辭職的。他頗想到校長家中去談一談,假若校長真要辭職,他自己也該趕早另找事作;他知道校長是能負責必負責,而不能因負責累及自己的氣節的人。他願和這樣的人談一談。

  他剛走到棗樹那溜兒,老二便由東屋的門外迎接上來。「大哥,你們學校裡籌備得怎樣了?我們那裡由我領隊!」「好!」瑞宣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這個「好」字是塊更無表情的硬石子。

  韻梅在廚房的門口,聽到那塊石子的聲響。她心中跳了一下。假若她怕丈夫對她生氣的話,她就更怕他和別人發脾氣。她曉得丈夫在平日很會納著氣敷衍大家,使家中的暗潮不至於變為狂風大浪。現在,她不敢保險丈夫還能忍氣,因為北平全城都在風浪之中,難道一隻小木船還能不搖動嗎?

  她說了話。她寧願話不投機,招丈夫對她發怒,也不願看著他們兄弟之間起了口舌。「剛由錢家回來吧?錢先生怎樣了?是不是能吃點什麼啦?跌打損傷可非吃不可呀!」「哪——好點啦!」瑞宣仍舊板著臉,可是他的回答教韻梅明白,並且放心,他理解了她的用意。

  他走進自己的屋中。她相當的滿意自己。老二沒有聲音的笑了笑,笑老大的不識時務。

  這時候,冠先生穿著半舊的綢袍走出門來。由他的半舊的衣服可以看出來,他要拜訪的一定不是什麼高貴的人。他奔了六號去。

  §二十四

  在冠家的歷史中,曾經有過一個時期,大赤包與尤桐芳聯合起來反抗冠曉荷。六號住的文若霞,小文的太太,是促成冠家西位太太合作的「禍首」。

  小文是中華民國元年元月元日降生在一座有花園亭榭的大宅子中的。在幼年時期,他的每一秒鐘都是用許多金子換來的。在他的無數的玩具中,一兩一個的小金錠與整塊翡翠琢成的小壺都並不算怎樣的稀奇。假若他早生三二十年,他一定會承襲上一等侯爵,而坐著八人大轎去見皇帝的。他有多少對美麗的家鴿,每天按著固定的時間,象一片流動的霞似的在青天上飛舞。他有多少對能用自己的長尾包到自己的頭的金魚,在年深苔厚的缸中舞動。他有多少罐兒入譜的蟋蟀,每逢競鬥一次,就須過手多少塊白花花的洋錢。他有在冬天還會振翅鳴叫的,和翡翠一般綠的蟈蟈,用雕刻得極玲瓏細緻的小葫蘆裝著,揣在他的懷裡;葫蘆的蓋子上鑲著寶石。……他吃,喝,玩,笑,象一位太子那麼舒適,而無須乎受太子所必須受的拘束。

  在吃,喝,玩,笑之外,他也常常生病;在金子裡生活著有時候是不大健康的。不過,一生病,他便可以得到更多的憐愛,糟蹋更多的錢,而把病痛變成一種也頗有意思的消遣;貴人的臥病往往是比窮人的健壯更可羡慕的。他極聰明,除了因與書籍不十分接近而識字不多外,對什麼遊戲玩耍他都一看就成了專家。在八歲的時候,他已會唱好幾出整本的老生戲,而且腔調韻味極象譚叫天的。在十歲上,他已經會彈琵琶,拉胡琴——胡琴拉得特別的好。

  在滿清的末幾十年,旗人的生活好象除了吃漢人所供給的米,與花漢人供獻的銀子而外,整天整年的都消磨在生活藝術中。上自王侯,下至旗兵,他們都會唱二簧,單弦,大鼓,與時調。他們會養魚,養鳥,養狗,種花,和鬥蟋蟀。他們之中,甚至也有的寫一筆頂好的字,或畫點山水,或作些詩詞——至不濟還會謅幾套相當幽默的悅耳的鼓兒詞。他們的消遣變成了生活的藝術。他們沒有力氣保衛疆土和穩定政權,可是他們會使雞鳥魚蟲都與文化發生了最密切的關係。他們聽到了革命的槍聲便全把頭藏在被窩裡,可是他們的生活藝術是值得寫出多少部有價值與趣味的書來的。就是從我們現在還能在北平看到的一些小玩藝兒中,象鴿鈴,風箏,鼻煙壺兒,蟋蟀罐子,鳥兒籠子,兔兒爺,我們若是細心的去看,就還能看出一點點旗人怎樣在最細小的地方花費了最多的心血。

  文侯爺不是旗人。但是,因為爵位的關係,他差不多自然而然的便承襲了旗人的那一部文化。假若他不生在民國元年,說不定他會成為穿宮過府的最漂亮的人物,而且因能拉會唱和鬥雞走狗得到最有油水的差事。不幸,他生在民國建國的第一天。他的思想——假若他也有思想——趣味,生活習慣與本領,完全屬￿前朝,而只把兩隻腳立在民國的土地上。民國的國民不再作奴隸,於是北平那些用楠木為柱,琉璃作瓦的王府,不到幾年就因老米與銀錠的斷絕而出賣,有的改為軍閥的私宅,有的改為學校,有的甚至拆毀了而把磚瓦零賣出去,換些米麵。

  貴族的衰落多半是象雨後的鮮蘑的,今天還是龐大的東西,明天就變成一些粉末,隨風而逝!文侯爺的亭台閣榭與金魚白鴿,在他十三四歲的時候,也隨著那些王公的府邸變成了換米麵的東西。他並沒感到怎樣的難過,而只覺得生活上有些下方便。那些值錢的東西本來不是他自己買來的,所以他並不戀戀不捨的,含著淚的,把它們賣出去。他不知道那些物件該值多少錢,也不曉得米麵賣多少錢一斤;他只感到那些東西能換來米麵便很好玩。經過多少次好玩,他發現了自己身邊只剩下了一把胡琴。

  他的太太,文若霞,是家中早就給他定下的。她的家庭沒有他的那麼大,也沒有那麼闊綽,可是也忽然的衰落,和他落在同一的情形上。他與她什麼也沒有了,可是在十八歲上他們倆有了個須由他們自己從一棵蔥買到一張桌子的小家庭。他們為什麼生在那用金子堆起來的家庭,是個謎;他們為什麼忽然變成連一塊瓦都沒有了的人,是個夢;他們只知道他們小兩口都象花一樣的美,只要有個屋頂替他們遮住雨露,他們便會象一對春天的小鳥那麼快活。在他們心中,他們都不曉得什麼叫國事,與世界上一共有幾大洲。他們沒有留戀過去的傷感,也沒有顧慮明天的憂懼,他們今天有了飯便把握住了今天的生活;吃完飯,他們會低聲的歌唱。他們的歌唱慢慢的也能供給他們一些米麵,於是他們就無憂無慮的,天造地設的,用歌唱去維持生活。他們經歷了歷史的極大的變動,而象嬰兒那麼無知無識的活著;他們的天真給他們帶來最大的幸福。

  小文——現在,連他自己似乎也忘了他應當被稱為侯爺——在結婚之後,身體反倒好了一點,雖然還很瘦,可是並不再三天兩頭兒的鬧病了。矮個子,小四方臉,兩道很長很細的眉,一對很知道好歹的眼睛,他有個令人喜愛的清秀模樣與神氣。在他到票房和走堂會去的時候,他總穿起相當漂亮的衣裳,可是一點也不顯著匪氣。平時,他的衣服很不講究,不但使人看不出他是侯爺,而且也看不出他是票友。無論他是打扮著,還是隨便的穿著舊衣裳,他的風度是一致的:他沒有驕氣,也不自卑,而老是那麼從容不迫的,自自然然的,眼睛平視,走著他的不緊不慢的步子。對任何人,他都很客氣;同時,他可是決不輕於去巴結人。在街坊四鄰遇到困難,而求他幫忙的時候,他決不搖頭,而是手底下有什麼便拿出什麼來。因此,鄰居們即使看不起他的職業,可還都相當的尊敬他的為人。

  在樣子上,文若霞比她的丈夫更瘦弱一點。可是,在精力上,她實在比他強著好多。她是本胡同中的林黛玉。長臉蛋,長脖兒,身量不高,而且微有一點水蛇腰,看起來,她的確有些象林黛玉。她的皮膚很細很白,眉眼也很清秀。她走道兒很慢,而且老低著頭,象怕踩死一個蟲兒似的。當她這麼羞怯怯的低頭緩步的時候,沒人能相信她能登臺唱戲。可是,在她登臺的時候,她的眉畫得很長很黑,她的眼底下染上藍暈,在台口一揚臉便博個滿堂好兒;她的眉眼本來清秀,到了臺上便又添上英竦。她的長臉蛋揉上胭脂,淡淡的,極勻潤的,從腮上直到眼角,象兩片有光的淺粉的桃瓣。她「有」脖子。她的水蛇腰恰好能使她能伸能縮,能軟能硬。她走得極穩,用輕移緩進控制著鑼鼓。在必要時,她也會疾走;不是走,而是在臺上飛。她能唱青衣,但是拿手的是花旦;她的嗓不很大,可是甜蜜,帶著膛音兒。

  論唱,論做,論扮相,她都有下海的資格。可是,她寧願意作拿黑杵的票友,而不敢去搭班兒。

  她唱,小文給她拉琴。他的胡琴沒有一個花招兒,而托腔托得極嚴。假若內行們對若霞的唱作還有所指摘,他們可是一致的佩服他的胡琴。有他,她的不很大的嗓子就可以毫不費力的得到預期的彩聲。在維持生活上,小文的收入比她的多,因為他既無須乎象她那麼置備行頭和頭面,而且經常的有人來找他給托戲。

  在他們小夫婦初遷來的時候,胡同裡的青年們的頭上都多加了些生髮油——買不起油的也多抿上一點水。他們有事無事的都多在胡同裡走兩趟,希望看到「她」。她並不常出來。就是出來,她也老那麼低著頭,使他們無法接近。住過幾個月,他們大家開始明白這小夫婦的為人,也就停止了給頭髮上加油。大家還感到她的秀美,可是不再懷著什麼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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