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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同時,他恨那些成名的作家。想起成名的作家,他的鼻子與右眼便分向左右拚命的斜去,一直到五官都離了本位,才放鬆了一會兒。他以為作家的成名都仗著巴結出版家與彼此互相標榜。他認為作家們偶爾的被約去講演或報紙上宣佈了到哪裡旅行或參觀,都是有意的給自己作宣傳與登廣告。他並不去讀他們的著作,而只覺得有了他們的著作才削奪了他自己發表作品的機會。他自己的心眼兒是一團臭糞,所以他老用自己的味兒把別人在他的思索中熏臭。因為他的心是臭的,所以他的世界也是臭的,只有他自己——他覺得——可憐可愛而且象花一樣的清香。

  他已經三十二歲,還沒有結婚。對於女人,他只能想到性欲。他的臉與詩文一樣的不招女人喜愛,所以他因為接近不了女人而也恨女人。看見別人和女性一塊走,他馬上想起一些最髒最醜的情景,去寫幾句他自己以為最毒辣而其實是不通的詩或文,發洩他心中的怨氣。他的詩文似乎是專為罵人的,而自以為他最富正義感。

  他的口很臭,因為身子虛,肝火旺,而又不大喜歡刷牙。他的話更臭,無論在他所謂的文章裡還是在嘴中,永遠不惜血口噴人。因此,學校裡的同事們都不願招惹他,而他就變本加厲的猖狂,漸漸的成了學校中的一霸。假若有人肯一個嘴巴把他打出校門,他一定連行李也不敢回去收拾,便另找吃飯的地方去。可是,北平人與吸慣了北平的空氣的人——他的同事們——是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敢伸出手去的。他們敷衍他,他就成了英雄。

  藍先生不佩服世界史中的任何聖哲與偉人,因而也就不去摹仿他們的高風亮節。當他想起一位聖哲的時候,他總先想到聖哲的大便是不是臭的。趕到想好了聖哲的大便也必然的發臭,他就象發現了一個什麼真理似的去告訴給學生們,表示他是最有思想的人。對同事們,除非在嘴巴的威脅之下,他永遠特立獨行,說頂討厭的話,作頂討厭的事。他自居為「異人」。對瑞豐,他可是一向相當的客氣。瑞豐是庶務。每逢他受藍先生的委託買些私人用的東西,象毛巾與稿紙什麼的,他總買來頂好的東西而不說價錢。藍先生每次都要問價錢,而後還發一大套議論——貪污是絕對要不的!儘管是公家的一根草,我們也不能隨便的拿!瑞豐笑著聽取「訓話」。聽完了,他只說一聲:「改天再說,忙什麼?」於是,「改天再說」漸漸的變為「不再提起」,而藍先生覺得瑞豐是有些道理的人,比聖哲和偉人還更可喜一點!

  日本人進了城,藍先生把「紫陽」改為「東陽」,開始向敵人或漢奸辦的報紙投稿。這些報紙正缺乏稿子,而藍先生的詩文,雖然不通,又恰好都是攻擊那些逃出北平,到前線或後方找工作的作家們,所以「東陽」這個筆名幾乎天天象兩顆小黑痣似的在報屁股上發現。他恨那些作家,現在他可以肆意的詬罵他們了,因為他們已經都離開了北平。他是專會打死老虎的。看見自己的稿子被登出,他都細心的剪裁下來,用學校的信箋裱起,一張張的掛在牆上。

  他輕易不發笑,可是在看著這些裱好了的小紙塊的時候,他笑得出了聲。他感激日本人給了他「成名」的機會,而最使他動心的是接到了八角錢的稿費。看著那八角錢,他想像到八元,八十元,八百元!他不想再扯碎自己的臉,而用右手壓著向上吊著的眼,左手搬著鼻子,往一塊兒攏合,同時低呼著自己的新筆名:「東陽!東陽!以前你老受著壓迫,現在你可以自己創天下了!你也可以結合一群人,領導一群人,把最高的稿費拿到自己手中了!鼻子不要再歪呀!你,鼻子,要不偏不倚的指向光明的前途喲!」

  他入了新民會。

  這兩天,他正忙著籌備慶祝大會,並趕制宣傳的文字。在他的文字裡,他並不提中日的戰爭與國家大事,而只三言五語的諷刺他所嫉恨的作家們:「作家們,保定陷落了,你們在哪裡呢?你們又在上海灘上去喝咖啡與跳舞吧?」這樣的短文不十分難寫,忙了一個早半天,他就能寫成四五十段;冠以總題:「匕首文」。對慶祝大會的籌備,可並不這麼容易。他只能把希望放在他的同事與學生們身上。他通知了全體教職員與全體學生,並且說了許多恫嚇的話,可是還不十分放心。照常例,學生結隊離校總是由體育教師領隊。他不敢緊緊的逼迫體育教員,因為他怕把他逼急而掄起拳頭來。別位教師,雖然拳頭沒有那麼厲害,可是言語都說的不十分肯定。於是,他抓到了瑞豐。

  「老祁!」他費了許多力氣才把眉眼調動得有點笑意。「他們要都不去的話,咱們倆去!我作正領隊——不,總司令,你作副司令!」

  瑞豐的小幹臉上發了光。他既愛看熱鬧,又喜歡這個副司令的頭銜。「我一定幫忙!不過,學生們要是不聽話呢?」「那簡單的很!」東陽的鼻眼又向相反的方向扯開。「誰不去,開除誰!簡單的很!」

  回到家中,瑞豐首先向胖太太表功:「藍東陽入了新民會。他找我幫忙,領著學生去遊行。他總司令,我副司令!我看,只要巴結好了他,我不愁沒有點好事作!」說完,他還覺得不甚滿意,因為只陳述了事實,而沒拿出足以光耀自己的理由來。他想了一會兒,又找補上:「他為什麼不找別人,而單單的找咱們?」他等著胖太太回答。她沒答理他。他只好自動的說出:「這都是因為咱們平日會作事!你看,每逢他托我買東西,我總給他買頂好的,而不說價錢。一條毛巾或兩刀稿紙什麼的,難道他自己不會去買,而必定托我去?這裡就有文章!可是,咱們也會作文章!一條毛巾或兩刀稿紙,咱們還能沒地方去『拿』?『拿』來,送給他,這就叫不費之惠!我要連這個小過門都不會,還當什麼庶務?」

  胖太太微微的點一點頭,沒有特別的誇讚他。他心中不甚滿意,所以找了大嫂去再說一遍,以期得到預期的稱讚。「大嫂,你等著看這個熱鬧吧!」

  「喲!這年月還有什麼熱鬧呀?」大嫂的一向很水靈的眼近來有點發昏,白眼珠上老有些黃暗的朦子——老太爺的不舒服,婆婆的病,丈夫的憂鬱,老三的出走,家計的困難,都給她增多了關切與工作。她仍然不大清楚日本人為什麼要和我們打仗,和為什麼佔據了北平,可是她由困難與勞累中仿佛咂摸到了這些不幸與苦痛都是日本人帶給她的。她覺得受更大更多的苦難已經是命中註定的事了,她想不到還會有什麼熱鬧可看;就是有,她也沒心去看!

  「頂熱鬧的大遊行!學校裡由我領隊!不是吹,大嫂,我老二總算有一套!你多咱看見過庶務作領隊的?」「真的!」大嫂不曉得怎樣回答好,只用這個有一百多種解釋的字表示她的和藹。

  老二把嫂嫂的「真的」解釋成:庶務領隊真乃「出類拔萃」。於是,有枝添葉的把事情的經過與將來的希望都又說了一遍。

  「你哥哥也得去吧?」韻梅從老二的敘述中聽出點不大是味兒的地方來。她知道那個出好醬菜的城也是中國的,而中國人似乎不該去慶祝它的陷落。假若她沒想錯,她以為,瑞宣就又必很為難,因為難而也許又生她的氣。她很怕丈夫生氣。在結婚以前,她就由娘家人的神色與低聲的嘀咕中領會到她的未婚夫不大喜歡她。雖然心中反對自由結婚,她可是不能不承認現在的世界上確乎可以「自由」一下,而未婚夫的不歡喜她,或者正因為不「自由」!她認定了自己是毫無罪過的苦命人。假若瑞宣堅持不要她,她願意把這條苦命結束了。幸而瑞宣沒堅持己見,而把她娶過來。她並不感激他,因為既是明媒正娶,她自有她的身分與地位。

  可是,她心中始終有點不大安逸,總覺得丈夫與她之間有那麼一層薄紗,雖然不十分礙事,可是他們倆老因此而不能心貼著心的完全粘合在一處。沒有別的辦法,她只能用「盡責」去保障她的身分與地位——她須教公婆承認她是個能幹的媳婦,教親友承認她是很像樣的祁家少奶奶,也教丈夫無法不承認她的確是個賢內助。她——即使在結婚和生兒養女以後——也不能學那些「自由」的娘們那種和男人眉來眼去的醜相。她不能把太太變為妖精,象二弟婦那樣。她只能消極的不招丈夫生氣,使夫婦相安無事。在思想上,言論上,和一部分行動上,瑞宣簡直是她的一個永不可解的謎。她不願費她的腦子去猜破這個謎,而只求盡到自己的責任,慢慢的教「謎」自動的說出謎底來。是的,她有時候也忍無可忍的和他吵幾句嘴,不過,在事後一想,越吵嘴便相隔越遠;吵嘴會使謎更難猜一些。她看清楚:不急,不氣,才會使日子過得平安。

  最近,丈夫更象個謎了。可是她看得很明白,這個謎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了。現在這個謎是日本人給她出的。日本人使她的丈夫整天的沒個笑容,臉上濕碌碌的罩著一層憂鬱的雲。她可憐丈夫,而無從安慰他。她既不知道日本人都懷著什麼鬼胎,又不清楚日本人的鬼胎在什麼地方影響著她的丈夫。她不敢問他,可又替他憋悶的慌。她只能擺出笑臉操作一切,而不願多說多道惹他生氣。只要他不對她發脾氣,她就可以安一點心,把罪惡都歸在日本人身上。因此,她也盼望中日的戰爭早早結束了,所有在北平的日本人全滾出去,好使瑞宣仍舊作她一個人的謎,而是全家的當家人,有說有笑有生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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