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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鈴聲,對於一個作慣了教員的,有時候很好聽,有時候很不悅耳。瑞宣向來不討厭鈴聲,因為他只要決定上課,他必定已經把應教的功課或該發還的卷子準備得好好的。他不怕學生質問,所以也不怕鈴聲。今天,他可是怕聽那個管轄著全校的人的行動的鈴聲,象一個受死刑的囚犯怕那綁赴刑場的號聲或鼓聲似的。他一向鎮定,就是十年前他首次上課堂講書的時節,他的手也沒有發顫。現在,他的手在袖口裡顫起來。

  鈴聲響了。他迷迷糊糊的往外走,腳好象踩在棉花上。他似乎不曉得往哪裡走呢。憑著幾年的習慣,他的腳把他領到講堂上去。低著頭,他進了課堂。屋裡極靜,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上了講臺,把顫動著的右手放在講桌上,他慢慢的抬起頭來。學生們坐得很齊,一致的豎直了背,揚著臉,在看他。他們的臉都是白的,沒有任何表情,像是石頭刻的。一點辣味兒堵塞住他的嗓子,他嗽了兩聲。淚開始在他的眼眶裡轉。

  他應當安慰他們,但是怎樣安慰呢?他應當鼓舞起他們的愛國心,告訴他們抵抗敵人,但是他自己怎麼還在這裡裝聾賣傻的教書,而不到戰場上去呢?他應當勸告他們忍耐,但是怎麼忍耐呢?他可以教他們忍受亡國的恥辱嗎?

  把左手也放在桌上,支持著他的身體,他用極大的力量張開了口。他的聲音,好象一根細魚刺似的橫在了喉中。張了幾次嘴,他並沒說出話來。他希望學生們問他點什麼。可是,學生們沒有任何動作;除了有幾個年紀較大的把淚在臉上流成很長很亮的道子,沒有人出聲。城亡了,民族的春花也都變成了木頭。

  糊裡糊塗的,他從嗓子裡擠出兩句話來:「明天上課。今天,今天,不上了!」

  學生們的眼睛開始活動,似乎都希望他說點與國事有關的消息或意見。他也很想說,好使他們或者能夠得著一點點安慰。可是,他說不出來。真正的苦痛是說不出來的!狠了狠心,他走下了講臺。大家的眼失望的追著他。極快的,他走到了屋門;他聽到屋中有人歎氣。他邁門坎,沒邁利落,幾乎絆了一跤。屋裡開始有人活動,聲音很微,像是偷手摸腳的那樣往起立和往外走呢。他長吸了一口氣,沒再到休息室去,沒等和別的班的學生會面,他一氣跑回家中,象有個什麼鬼追著似的。

  到家裡,誰也沒理,他連鞋也沒脫,便倒在床上。他的腦中已是空的,只有一些好象可以看得見的白的亂絲在很快的轉。他用力的閉著眼。腦中的亂絲好似轉疲了,漸漸的減低速度。單獨的,不相關聯的,忽現忽沒的觀念,象小星星似的,開始由那團亂絲中往起跳。他沒有能力使它們集合到一處,他覺得煩躁。

  他忽然坐起來。仿佛象萬花筒受了震動似的,他的腦中忽然結成一朵小花——「這就是愛國吧?」他問自己。問完,他自己低聲的笑起來。他腦中的花朵又變了:「愛國是一股熱情所激發出來的崇高的行動!光是想一想,說一說,有什麼用處呢?」

  一聲沒出,他又跟到錢家去。服侍錢先生,現在,變成他的最有意義,最足以遮羞的事!

  另外請來一位西醫,詳細的給錢先生檢查過,錢先生的病是:「身上的傷沒有致命的地方,可以治好;神經受了極大的刺激,也許一時不能恢復原狀;他也許忘了以前一切的事,也許還能有記憶;他需要長時間的靜養。」

  金三爺,李四爺,陳野求和小崔一清早就出了城,去埋葬錢太太。看家的還是四大媽。瑞宣來到,她叫他招呼著錢先生,她照應著少奶奶。

  各線的戰事消息都不大好。北平的街上增加了短腿的男女,也開始見到日本的軍用票。用不著看報,每逢看見街上的成群的日本男女,瑞宣就知道我們又打了個敗仗。上海的戰事,不錯,還足以教他興奮。可是,誰也能看出來,上海的戰事並沒有多少希望,假若其餘的各線都吃敗仗。在最初,他把希望同等的放在北方的天險與南方的新軍上。他知道北方的軍隊組織與武器是無法和日本兵較量的,所以他希望以天險補救兵力與武器的缺陷。可是,天險一個個的好象紙糊的山與關,很快的相繼陷落。每逢這些地方陷落,他的心中就好象被利刃刺進一次。他所知道的一點地理是歷史的附屬。

  由歷史中,他記得山海關,娘子關,喜峰口,雁門關。他沒到過這些地方,不曉得它們到底「險」到甚麼程度。他只覺得這些好聽的地名給他一些安全之感——有它們便有中國歷史的安全。可是,這些地方都並不足以阻擋住敵人。在惶惑不安之中,他覺得歷史仿佛是個最會說謊的騙子,使他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國家中的一切。假若還有不騙人的事情,那便是在上海作戰的,曾經調整過的新軍。上海無險可守,可是倒能打得那麼出色。有「人」才有歷史與地理。

  可是,上海的國軍能支持多久?到底有多少師人?多少架飛機?他無從知道。他知道上海在海上,而海是日本人的。他懷疑日本以海陸空的聯合攻擊,我們只以陸軍迎戰,是否能致勝?同時,他覺得應當馬上離開家,去參加鬥爭;有人才有歷史與地理,難道他自己應該袖手旁觀麼?可是他走不動,「家」把他的生命埋在了北平,而北平已經失去它的歷史,只是個地理上的名詞。

  他的胖臉瘦了一圈,眼睛顯著特別的大。終日,他老象想著點什麼不該隨便忘記了的事,可是一經想起,他又願意把它忘掉。亡了國的人既沒有地方安置身體,也沒有地方安置自己的心。他幾乎討厭了他的家。他往往想像:假若他是單身一人,那該多麼好呢?沒有四世同堂的鎖鐐,他必會把他的那一點點血灑在最偉大的時代中,夠多麼體面呢?可是,人事不是想像的產物;骨肉之情是最無情的鎖鏈,把大家緊緊的穿在同一的命運上。他不願再到學校去。那已經不是學校,而是青年的集中營,日本人會不久就來到,把嗎啡與毒藥放進學生們的純潔的腦中,教他們變成了第二等的「滿洲人」。

  他只願看著錢先生。老人的痛苦像是一種警告:「你別忘了敵人的狠毒!」老人的哀鳴與各處的炮火仿佛是相配合的兩種呼聲:「舊的歷史,帶著它的詩,畫,與君子人,必須死!新的歷史必須由血裡產生出來!」這種警告與呼聲並不能使他象老三似的馬上逃出北平,可是消極的,他能因此而更咬緊一點牙,在無可如何之中不至於喪失了節操。這就有一點意義。至少,也比蹲在家裡,聽著孩子哭與老人們亂叨嘮強上一點。

  同時,他深想明白明白錢老人為什麼能逃出虎口,由監獄跑回家中。老人已經落在虎口中,居然會又逃出來,這簡直不可置信!莫非日本人覺得戰事沒有把握,所以不願多殺人?還是日本的軍人與政客之間有什麼鬥爭與衝突,而使錢先生找到可以鑽出來的隙縫?或者是日本人雖然正打著勝仗,可是事實上卻有很大的犧牲,以致軍人和政客都各處亂動,今天來了明天走,沒有一定的辦法,沒有一定的主意,「二郎」拿來的人,「三郎」可以放了走?他想不清楚。他希望錢老人會詳詳細細的告訴他。現在,老人可還不會講話。他願意殷勤的看護,使老人早日恢復健康,早些對他說了一切。這是亡國的過程中的一個小謎。猜破了這個謎,他才能夠明白一點征服者與被征服者中間的一點關係,一個實在的具體的事件——假若記載下來,也頗可以給歷史留下點兒「揚州十日」裡的創痕與仇恨!

  服了止痛安神的藥,錢先生睡得很好。傷口和神經還時常教他猛的扭動一下,或哀叫一聲,可是他始終沒有睜開眼。

  看著這像是沉睡,又像是昏迷的老人,瑞宣不由的時時不出聲的禱告。他不知向誰禱告好,而只極虔誠的向一個什麼具有的人形的「正義」與「慈悲」祈求保佑。這樣的禱告,有時候使他覺得心裡舒服一點,有時候又使他暗笑自己。當他覺得心裡舒服一點的時候,他幾乎要後悔為什麼平日那麼看不起宗教,以致缺乏著熱誠,與從熱誠中激出來的壯烈的行動。可是,再一想,那些來到中國殺人放火的日本兵們幾乎都帶著佛經,神符,和什麼千人針;他們有宗教,而宗教會先教他們變成野獸,而後再入天堂!想到這裡,他又沒法不暗笑自己了。

  看著昏睡的錢老人,瑞宣就這麼東想想西想想。一會兒,他覺得自己是有最高文化的人——愛和平,喜自由,有理想,和審美的心;不野調無腔,不迷信,不自私。一會兒,他又以為自己是最沒有用處的廢物:城亡了,他一籌莫展;國亡了,他還是低著頭去作個順民;他的文化連絲毫的用處也沒有!

  想到他的頭都有點疼了,他輕手躡腳的走出去,看看院裡的秋花,因為錢先生不喜用盆,而把花草多數都種在地上,所以雖然已經有許多天沒有澆灌,可是牆陰下的雞冠與葵花什麼的還照常開著花。看著一朵金黃的,帶著幾條紅道道的雞冠,他點點頭,對自己說:「對了!你溫柔,美麗,象一朵花。你的美麗是由你自己吸取水分,日光,而提供給世界的。可是,你缺乏著保衛自己的能力;你越美好,便越會招來那無情的手指,把你折斷,使你死滅。一朵花,一座城,一個文化,恐怕都是如此!玫瑰的智慧不僅在乎它有色有香,而也在乎它有刺!刺與香美的聯合才會使玫瑰安全,久遠,繁榮!中國人都好,只是缺少自衛的刺!」想到這裡,他的心中光亮起來;他認清了自己的長處,不再以自己為廢物;同時,他也認清,自己的短處,知道如何去堅強自己。他的心中有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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