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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瑞宣心中很亂,假若事情發生在平日,他想他一定會有辦法。可是事情既發生在現時,即使他有妥當的辦法,誰能保險整個的北平不在明天變了樣子呢?誰敢保證明天錢先生不再被捕呢?誰知道冠曉荷要怎樣報復呢?誰敢說金三爺,甚至連他自己,不遇到兇險呢?在屠戶刀下的豬羊還能提出自己的辦法嗎?

  他幹嗽了好幾下,才說出話來。他知道自己的話是最幼稚,最沒力量,可是不能不說。即使是個半死的人,說一句話總還足以表示他有點活氣兒。「三伯伯!我看少奶奶得在這兒伺候著錢伯伯。我,和我的內人,會幫她的忙。至於他們公媳二人的生活費用,只好由咱們大家湊一湊了。我這些話都不是長遠的辦法,而只是得過且過,混過今天再說明天。誰敢說,明天咱們自己不被日本人拿去呢!」

  野求長歎了一口氣。

  金三爺把大手放在光頭上,用力的擦了幾下子。他要發怒,他以為憑自己的武功和膽氣,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絕對不會受欺侮的。

  這時候,裡屋裡錢先生忽然「啊」了一聲,象一隻母雞在深夜裡,冷不防的被黃狼咬住,那麼尖銳,苦痛,與絕望。野求的臉,好容易稍微轉過一點顏色來,聽到這一聲,馬上又變成慘綠的。瑞宣象被針刺了似的猛的站起來。金三爺頭上僅有的幾根頭髮全忽的豎起,他忘了自己的武功與膽氣,而覺得象有一把尖刀刺入他的心。

  三個人前後腳跑進裡屋。錢老人由橫躺改為臉朝下的趴伏,兩臂左右的伸開,雙手用力的抓著床單子,指甲差不多摳進了布中。他似乎還睡著呢,可是口中出著點被床單阻住的不甚清楚的聲音。瑞宣細聽才聽明白:「打!打!我沒的說!沒有!打吧!」

  野求的身上顫抖起來。

  金三爺把頭轉向了外,不忍再看。咬了咬牙,他低聲的說:「好吧,祁大爺,先把親家治好了,再說別的吧!」

  §二十二

  無論刮多大的風,下多大的雨,無論天氣怎樣的寒,還是怎樣的熱,無論家中有什麼急事,還是身體不大舒服,瑞宣總不肯告假。假若不得已的請一兩點鐘假,他也必定補課,他不肯教學生在功課上吃一點虧。一個真認識自己的人,就沒法不謙虛。謙虛使人的心縮小,象一個小石卵,雖然小,而極結實。結實才能誠實。瑞宣認識他自己。他覺得他的才力,智慧,氣魄,全沒有什麼足以傲人的地方;他只能盡可能的對事對人盡到他的心,他的力。他知道在人世間,他的盡心盡力的結果與影響差不多等於把一個石子投在大海裡,但是他並不肯因此而把石子可惜的藏在懷中,或隨便的擲在一汪兒臭水裡。他不肯用壞習氣減少他的石子的堅硬與力量。打鈴,他馬上拿起書上講堂;打鈴,他才肯離開教室。他沒有遲到早退的,裝腔作勢的惡習。不到萬不得已,他也永遠不曠課。上堂教課並不給他什麼欣悅,他只是要對得住學生,使自己心中好受。

  學校開了課。可是他並不高興去。他怕見到第二代的亡國奴。他有許多理由與事實,去原諒自己在北平低著頭受辱。他可是不能原諒自己,假若他腆著臉到講臺上立定,仿佛是明告訴學生們他已承認了自己無恥,也教青年們以他為榜樣!

  但是,他不能不去。為了收入,為了使老人們心安,為了對學校的責任,他不能藏在家裡。他必須硬著頭皮去受刑——教那些可愛的青年們的眼,象鐵釘似的,釘在他的臉上與心中。

  校門,雖然是開學的日子,卻沒有國旗。在路上,他已經遇到三三兩兩的學生;他不敢和他們打招呼。靠著牆根,他低著頭疾走,到了校門外,學生們更多了。他不知道怎樣的走進了那個沒有國旗的校門。

  教員休息室是三間南房,一向潮濕;經過一夏天未曾打開門窗,潮氣象霧似的凝結在空中,使人不敢呼吸。屋裡只坐著三位教師。見瑞宣進來,他們全沒立起來。在往常,開學的日子正象家庭中的節日,大家可以會見一個夏天未見面的故人,和新聘來的生朋友,而後不是去聚餐,便是由校長請客,快活的過這一天。這一天,是大家以笑臉相迎,而後臉上帶著酒意,熱烈的握手,說「明天見」的日子。今天,屋裡象墳墓那樣潮濕,靜寂。三位都是瑞宣的老友。有兩位是楞磕磕的吸著煙,一位是注視著桌子上縱起的一片漆皮。他們都沒向瑞宣打招呼,而只微微的一點頭,象大家都犯了同樣的罪,在監獄中不期而遇的那樣。瑞宣向來是得拘謹就拘謹的人,現在就更不便破壞了屋中沉寂的空氣。他覺得只有冷靜,在今天,才似乎得體。在今天,只有冷靜沉寂才能表示出大家心中的苦悶。在靜寂中,大家可以漸漸的聽到彼此心中的淚在往外湧。

  坐下,他翻弄翻弄一本上學期用過的點名簿。簿子的紙非常的潮濕,好幾頁聯到一處,很不易揭開。揭開,紙上出了一點點聲音。這一點聲音,在屋中凝結住的潮氣中發出,使他的身上忽然微癢,象要出汗的樣子。他趕緊把簿子合上。雖然這麼快的把簿子合上,他可是已經看到一列學生的名字——上學期還是各別的有名有姓的青年,現在已一律的,沒有例外的,變成了亡國奴。他幾乎坐不住了。

  聽一聽院裡,他希望聽到學生們的歡笑與喊叫。在往日,學生們在上課前後的亂鬧亂吵老給他一種刺激,使他覺到:青春的生命力量雖然已從他自己身上漸漸消逝,可是還在他的周圍;使他也想去和他們一塊兒蹦蹦跳跳,吵吵鬧鬧。現在,院裡沒有任何聲音!學生們——不,不是學生們,而是亡國奴們——也和他一樣因羞愧而靜寂!這比成群的飛機來轟炸還更殘酷!

  他喜歡聽學生的歡笑,因為沒有歡笑的青春便是夭折。今天,他可是不能希望他們和往日一樣的活潑;他們都是十四五歲左右的人,不能沒心沒肺!同時,他們確是不喊不叫了,難道他們從此永遠如此嗎?假若他們明天就又喊又鬧了,難道他們就該為亡國而只沉默一天嗎?他想不清楚,而只覺得房裡的潮氣象麻醉藥似的糊在他的鼻子上,使他堵得慌!

  咽了幾口氣,他渴盼校長會忽然的進來,象一股陽光似的進來,把屋中的潮氣與大家心中的悶氣都趕了走。

  校長沒有來。教務主任輕輕的把門拉開。他是學校中的老人,已經作了十年的教務主任。扁臉,矮身量,愛說話而說不上什麼來,看著就是個沒有才幹,而頗勤懇負責的人。進了屋門,他的扁臉轉了一圈;他的看人的方法是臉隨著眼睛轉動,倒好象是用一面鏡子照大家呢。看清了屋中的四位同事,他緊趕幾步,撲過瑞宣來,很親熱的握手;而後,他又趕過那三位去,也一一的握手。在往常,他的話必定在握手以前已經說出來好幾句。今天,他的手握得時間比較的長,而沒有話可說。都握完手,大家站了一圈兒,心中都感到應當出點聲音,打破屋中的被潮濕浸透了的沉寂。

  「校長呢?」瑞宣問。

  「嗯——」教務主任的話來得很不順暢:「校長不大舒服,不大舒服。今天,他不來了;囑咐我告訴諸位,今天不舉行開學式;一打鈴,諸位老師上班就是了;和學生們談一談就行了,明天再上課——啊,再上課。」

  大家又楞住了。他們都在猜想:校長也許是真病了,也許不是。和學生們談一談?談什麼呢?

  教務主任很願再說些什麼,使大家心中痛快一些,可是他想不起說什麼才好。摸了摸扁臉,他口中出著點沒有字的聲音,搭訕著走出去。

  四位先生又僵在了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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