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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正在這時候,祁老人拉著小順兒慢慢的走進來。時間是治療痛苦的藥。老人的病,與其說是身體上的,還不如說是精神上的。他心裡不痛快。慢慢的,他覺得終日躺在床上適足以增加病痛,還不如起來活動活動。有些病是起於憂鬱,而止於自己解脫的。時間會巧妙的使自殺的決心改為「好死不如癩活」。他從床上起來;一起來,便不再只愁自己,而漸漸的想起別人。他首先想到他的好友,錢先生。孟石出殯的時候,他在大門內看了一眼;而後又躺著哼哼了整一天。每一口棺材,在老人眼中,都仿佛應當屬￿自己。他並沒為孟石多想什麼,因為他只顧了想像自己的一把骨頭若裝在棺材裡該是什麼滋味。他很怕死。快入墓的人大概最注意永生。他連著問小順兒的媽好幾次:「你看我怎樣啊?」

  她的大眼睛裡為錢家含著淚,而聲音裡為祖父拿出輕鬆與快活來:「爺爺,你一點病也沒有!老人哪,一換節氣都得有點腰酸腿疼的,躺兩天就會好了的!憑你的精神,老爺子,頂少頂少也還得活二十年呢!」

  孫媳婦的話象萬應錠似的,什麼病都不治,而什麼病都治,把老人的心打開。她順水推舟的建議:「爺爺,大概是餓了吧?我去下點掛麵好不好?」老人不好意思馬上由死亡而跳到掛麵上來,想了一會兒,把議案修正了一下:「沖一小碗藕粉吧!嘴裡老白唧唧的沒有味兒!」

  及至老人聽到錢先生的回來,他可是一心一意的想去看看,而完全忘了自己的病痛。錢先生是他的好友,他應當盡可能的去安慰與照應,他不能再只顧自己。

  他叫瑞豐攙著他去。瑞豐不敢去,第一,他怕到錢家去;第二,更怕被冠家的人看見他到錢家去;第三,特別怕在錢家遇見瑞宣——他似乎已痛深惡絕了大哥,因為大哥竟敢公然與冠家為敵,幫著錢默吟和金三爺到冠家叫鬧,打架。聽祖父叫他,他急忙躺在了床上,用被子蒙上頭,而由胖太太從胖喉嚨中擠出點聲音來:「他不大舒服,剛吃了阿司匹靈!」「嘔!還是吃一丸子羚翹解毒呀!秋瘟!」

  這樣,老人才改派了小順兒作侍從。

  小順兒很得意。看見了爸爸,他的小尖嗓子象開了一朵有聲的花似的:「爸爸!太爺爺來啦!」

  怕驚動了錢老人與少奶奶,瑞宣忙向小順兒擺手。小順兒可是不肯住聲:「錢爺爺在哪兒哪?他叫日本鬼子給打流了血,是嗎?臭日本鬼子!」

  祁老人連連的點頭,覺得重孫子聰明絕頂,值得驕傲。「這小子!什麼都知道!」

  瑞宣一手攙著祖父,一手拉著兒子,慢慢往屋中走。進了屋門,連小順兒似乎都感到點不安,他不敢再出聲了。進到裡屋,祁老人一眼看到了好友——錢先生正臉朝外躺著呢。那個臉,沒有一點血色,可是並不很白,因為在獄中積下的泥垢好象永遠也不能再洗掉。沒有肉,沒有活軟氣兒,沒有睡覺時的安恬的樣子,腮深深的陷入,唇張著一點,嘴是個小黑洞,眼閉著,可是沒有閉嚴,眼皮下時時露出一點輕輕動的白膜,黑紫黑紫的炙痕在太陽穴與腦門上印著,那個臉已經不象個臉,而象個被一層幹皮包著的頭顱骨。他的呼吸很不平勻。堵住了氣,他的嘴就張得更大一些,眼皮似要睜開那麼連連的眨巴。小順兒用小手捂上了眼。

  祁老人呆呆的看著好友的臉,眼中覺得發幹,發辣,而後又發濕。他極願意發表一點意見,但是說不上話來,他的口與舌都有些麻木。他的意見,假若說出來,大概是:「瑞宣,你父親和錢先生的年紀仿上仿下。不知道為什麼,我好象看到你父親也變成這樣!」由這幾句要說而說不出的話,他慢慢的想起日本人。一個飽經患難的老人,象他,很會冷靜的,眼不見心不煩的,拒絕相信別人的話,好使自己的衰老了的心多得到一些安靜。

  從九一八起,他聽到多少多少關於日本人怎樣野蠻殘暴的話,他都不願信以為真。在他的心靈的深處,他早就知道那些話並不會虛假,可是他不願相信,因為相信了以後,他就會看出危險,而把自己能平平安安活到八十歲的一點分內的希望趕快扔棄了。現在,看到了好友的臉,他想到了自己的兒子,也就想到他自己。日本人的刺刀是並不躲開有年紀的人的。他可以故意的拒絕相信別人的話,但是沒法不相信錢先生的臉。那張臉便是殘暴的活廣播。

  楞了不知有多久,他才迷迷糊糊的往前湊了一步。他想看看錢先生的身上。

  「爺爺!」瑞宣低聲的叫。「別驚動他吧!」他曉得教老人看了錢先生的脊背,是會使老人幾天吃不下飯去的。「太爺爺!」小順兒扯了扯老人的袍襟:「咱們走吧!」

  老人努力的想把日本人放在腦後,而就眼前的事,說幾句話。他想告訴瑞宣應當給錢先生買什麼藥,請那位醫生,和到什麼地方去找專治跌打損傷的秘方。他更希望錢先生此時會睜開眼,和他說一兩句話。他相信,只要他能告訴錢先生一兩句話,錢先生的心就會寬起來;心一寬,病就能好得快。可是,他還是說不上話來。他的年紀,經驗,智慧,好象已經都沒有了用處。日本人打傷了他的好友,也打碎了他自己的心。他的鬍子嘴動了好幾動,只說出:「走吧,小順兒!」

  瑞宣又攙住了祖父,他覺得老人的胳臂象鐵一樣重。好容易走到院中,老人立住,對那些花木點了點頭,自言自語的說:「這些花草也得死!唉!」

  §二十三

  錢先生慢慢的好起來。日夜裡雖然還是睡的時間比醒的時間多,可是他已經能知道饑渴,而且吃的相當的多了。瑞宣偷偷的把皮袍子送到典當鋪去,給病人買了幾隻母雞,專為熬湯喝。他不曉得到冬天能否把皮袍贖出來,但是為了錢先生的恢復康健,就是冬天沒有皮袍穿,他也甘心樂意。

  錢少奶奶,臉上雖還是青白的,可是堅決的拒絕了李四大媽的照應,而掙扎著起來服侍公公。

  金三爺,反正天天要出來坐茶館,所以一早一晚的必來看看女兒與親家。錢先生雖然會吃會喝了,可是還不大認識人。所以,金三爺每次來到,不管親家是睡著還是醒著,總先到病榻前點一點他的四方腦袋,而並不希望和親家談談心,說幾句話兒。點完頭,他擰上一袋葉子煙,巴唧幾口,好象是表示:「得啦,親家,你的事,我都給辦了!只要你活著,我的心就算沒有白費!」然後,他的紅臉上會發出一點快活的光兒來,覺得自己一輩子有了件值得在心中存記著的事——發送了女婿,親家母,還救活了親家!

  對女兒,他也沒有多少話可講。他以為守寡就是守寡,正象賣房的就是賣房一樣的實際,用不著格外的痛心與啼哭。約摸著她手中沒了錢,他才把兩三塊錢放在親家的床上,高聲的仿佛對全世界廣播似的告訴姑娘:「錢放在床上啦!」

  當他進來或出去的時候,他必在大門外稍立一會兒,表示他不怕遇見冠家的人。假若遇不見他們,他也要高聲的咳嗽一兩聲,示一示威。不久,全胡同裡的小兒都學會了他的假嗽,而常常的在冠先生的身後演習。

  冠先生並不因此而不敢出門。他自有打算,沉得住氣。「小兔崽子們!」他暗中咒駡:「等著你們冠爺爺的,我一旦得了手,要不象抹臭蟲似的把你們都抹死才怪!」他的奔走,在這些日子,比以前更加活躍了許多。最近,因為勤於奔走的緣故,他已摸清了一點政局的來龍去脈。由一位比他高明著許多倍的小政客口中,他聽到:在最初,日本軍閥願意把華北的一切權利都拿在自己的手中,所以他們保留著那個已經破碎不全的華北政務委員會。同時,為維持北平一城的治安,他們從棺材裡扒出來幾個老漢奸組織起維持會。其實維持會只是個不甚體面的古董鋪,並沒有任何實權。那真正替敵人打掃街道與維持秩序的,卻是市政府。在市政府中,天津幫占了最大的勢力。

  現在,山東,河北,河南,山西,敵軍都有迅速的進展:敵軍既不能用刺刀隨在每個中國人的背後,就勢必由日本政客與中國漢奸合組起來個代替「政務委員會」的什麼東西,好掛起五色旗來統治整個的華北,好教漢奸們替「皇軍」使用軍用票,搜刮物資,和發號施令。這個機構很難產出,因為日本軍人根本討厭政治,根本不願意教類似政治的東西拘束住他們的肆意燒殺。他們在找到完全聽他們的話的,同時又能敷衍中國百姓的,漢奸以前,決不肯輕意擺出個政府來。

  在天津,在敵人佔據了各學校之後,他們本無意燒掉各圖書館的書籍,不是愛惜它們,而是以為書籍也多少可以換取幾個錢的。可是,及至他們的駐津領事勸告他們,把書籍都運回國去。他們馬上給圖書館們舉行了火葬。他們討厭外交官的多口。他們願象以總督統管朝鮮那樣,來統治華北和一切攻陷的地方,把文官的勢力削減到零度。可是,軍隊的活動,不能只仗著幾個命令;軍隊需要糧草,服裝,運輸工具,和怎樣以最少的士兵取得最大的勝利。這,使討厭文官與政治的軍閥沒法不想到組織政府,沒法不借重于政客與漢奸。軍閥的煩惱永遠是「馬上得之,不能馬上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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