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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曉荷想跑開。金三爺隔著桌子,一探身,老鷹掐膆的揪住他的脖領,手往前一帶,又往後一放,連曉荷帶椅子一齊翻倒。

  「打人嗎?」大赤包立起來,眼睛向軍人求救。

  軍人——一個隻會為虎作倀的軍人——急忙立起來,躲在了一邊。妓女象個老鼠似的,藏在他的身後。「好男不跟女鬥!」金三爺要過去抓那個象翻了身的烏龜似的冠曉荷。可是,大赤包以氣派的關係,躲晚了一點,金三爺不耐煩,把手一撩,正撩在她的臉上。以他的扔過石鎖的手,只這麼一撩,已撩活動了她的兩個牙,血馬上從口中流出來。她抱著腮喊起來:「救命啊!救命!」「出聲,我捶死你!」

  她捂著臉,不敢再出聲,躲在一旁。她很想跑出去,喊巡警。可是,她知道現在的巡警並不認真的管事。這時節,連她都仿佛感覺到亡了國也有彆扭的地方!

  軍人和女友想跑出去。金三爺怕他們出去調兵,喝了聲:「別動!」軍人很知道服從命令,以立正的姿態站在了屋角。

  瑞宣雖不想去勸架,可是怕錢先生再昏過去,所以兩手緊握著老人的胳臂,而對金三爺說:「算了吧!走吧!」金三爺很利落,又很安穩的,繞過桌子去:「我得管教管教他!放心,我會打人!教他疼,可不會傷了筋骨!」

  曉荷這時候手腳亂動的算是把自己由椅子上翻轉過來。看逃無可逃,他只好往桌子下面鑽。金三爺一把握住他的左腳腕,象拉死狗似的把他拉出來。

  曉荷知道北平的武士道的規矩,他「叫」了:「爸爸!別打!」

  金三爺沒了辦法。「叫」了,就不能再打。捏了捏紅鼻子頭,他無可如何的說:「便宜你小子這次!哼!」說完,他挺了挺腰板,蹲下去,把錢先生背了起來;向瑞宣一點頭:「走!」走出屋門,他立住了,向屋中說,「我叫金三,住在蔣養房,什麼時候找我來,清茶恭候!」

  招弟害怕,把美麗的小臉用被子蒙起,蜷著身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敢動。

  桐芳與高第在院中看熱鬧呢。

  借著院中的燈光,錢先生看見了她們。他認清了高第:「你是個好孩子!」

  金三爺問了聲:「什麼」,沒得到回答,於是放開兩隻踢梅花樁的大腳,把親家背回家去。

  見「敵人」走淨,冠家夫婦一齊量好了聲音,使聲音不至傳到西院去,開始咒駡。大赤包漱了漱口,宣佈她非報仇不可,而且想出許多足以使金三爺碎屍萬斷的計策來。曉荷對客人詳細的說明,他為什麼不抵抗,不是膽小,而是好鞋不踩臭狗屎!那位軍人也慷慨激壯的述說:他是沒動手,若是動了手的話,十個金三也不是他的對手。女的沒說什麼,只含笑向他們點頭。

  §二十一

  李四爺對西半城的中醫,閉眼一想,大概就可以想起半數以上來。他們的住址,和他們的本領,他都知道。對於西醫,他只知道幾位的姓名與住址,而一點也不曉得他們都會治什麼病。碰了兩三家,他才在武定侯胡同找到了一位他所需要的外科大夫。這是一位本事不大,而很愛說話的大夫,臉上很瘦,身子細長,動作很慢,象有一口大煙癮似的。問了李四爺幾句話,他開始很慢很慢的,把刀剪和一些小瓶往提箱裡安放。對每件東西,他都遲疑不決的看了再看,放進箱內去又拿出來,而後再放進去。李四爺急得出了汗,用手式和簡短的話屢屢暗示出催促的意思。大夫仍然不慌不忙,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慢慢的說:「不忙!那點病,我手到擒來,保管治好!我不完全是西醫,我也會中國的接骨拿筋。中西貫通,我決誤不了事!」這幾句「自我介紹」,教李四爺的心舒服了一點。老人相信白藥與中國的接骨術。

  像是向來沒出診過似的,大夫好容易才把藥箱裝好。他又開始換衣服。李四爺以為半夜三更的,實在沒有打扮起來的必要,可是不敢明說出來。及至大夫換好了裝,老人覺得他的忍耐並沒有白費。他本來以為大夫必定換上一身洋服,或是洋醫生愛穿的一件白袍子。可是,這位先生是換上了很講究的軟綢子夾袍,和緞子鞋。把袖口輕輕的,慢慢的,卷起來,大夫的神氣很象準備出場的說相聲的。李四爺甯願意醫生象說相聲的,也不喜歡穿洋服的假洋人。

  看大夫卷好袖口,李四爺把那個小藥箱提起來。大夫可是還沒有跟著走的意思。他點著了一支香煙,用力往裡吸,而後把不能不往外吐的一點煙,吝嗇的由鼻孔裡往外放;他不是吐煙,而像是給煙細細的過濾呢。這樣吸了兩口煙,他問:「我們先講好了診費吧?先小人後君子!」

  李四爺混了一輩子,他的辦法永遠是交情第一,金錢在其次。在他所認識的幾位醫生裡,還沒有一位肯和他先講診費的。只要他去請,他們似乎憑他的年紀與客氣,就得任勞任怨,格外的克己。聽了這位象說相聲的醫生這句話,老人覺得有點象受了污辱。同時,為時間的關係,他又不肯把藥箱放下,而另去請別人。他只好問:「你要多少錢呢?」這句話說得很不好聽,仿佛是意在言外的說:「你不講交情,我也犯不上再客氣!」

  醫生又深深的吸了口煙,才說:「出診二十元,藥費另算。」「藥費也說定了好不好?歸了包堆,今天這一趟你一共要多少錢?」李四爺曉得八元的出診費已經是很高的,他不能既出二十元的診金,再被醫生敲一筆藥費。沒等大夫張口,他把藥箱放下了。「乾脆這麼說吧,一共攏總,二十五元,去就去,不去拉倒!」二十五元是相當大的數目,他去年買的那件小皮襖連皮筒帶面子,才一共用了十九塊錢。現在,他不便因為嘎噔價錢①而再多耽誤工夫,治病要緊。好在,他心中盤算,高第的那點錢和桐芳的小金戒指還在他手裡,這筆醫藥費總不至於落空。

  【①嘎噔價錢:討價還價的意思。】

  「少點!少點!」醫生的瘦臉上有一種沒有表情的表情,象石頭那麼堅硬,無情,與固定。「藥貴呀!上海的仗老打不完,藥來不了!」

  四爺的疲乏與著急使他控制不住了自己的脾氣:「好吧,不去就算啦!」他要往外走。

  「等一等!」大夫的臉上有了點活動氣兒。「我走這一趟吧,賠錢的買賣!一共二十五元。外加車費五元!」四爺歎了口無可如何的氣,又把藥箱提起來。

  夜間,沒有什麼人敢出來,胡同裡找不到一部洋車。到胡同口上,四爺喊了聲:「車!」

  大夫,雖然象有口大煙癮,走路倒相當的快。「不用喊車,這幾步路我還能對付!這年月,真叫無法!我要車錢,而不坐車,好多收幾個錢!」

  李四爺只勉強的哼了兩聲。他覺得這個象說相聲的醫生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手!他心中很後悔自己沒堅持教錢先生服點白藥,或是請位中醫,而來找這麼個不三不四的假洋大夫。他甚至於決定:假若這位大夫光會敲錢,而不認真去調治病人,他會毫不留情的給他幾個有力的嘴巴的。可是,大夫慢慢的和氣起來:「我告訴你,假若他們老佔據著這座城,慢慢的那些短腿的醫生會成群的往咱們這裡灌,我就非餓死不可!他們有一切的方便,咱們什麼也沒有啊!」

  李老者雖是個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心中卻有個極寬廣的世界。他不但關切著人世間的福利,也時時的往那死後所應去的地方望一眼。他的世界不只是他所認識的北平城,而是也包括著天上與地下。他總以為戰爭,災患,不過都是一時的事;那永遠不改的事卻是無論在什麼時候,人們都該行好作善,好使自己縱然受盡人間的苦處,可是死後會不至於受罪。因此,他不大怕那些外來的危患。反之,世上的苦難越大,他反倒越活躍,越肯去幫別人的忙。他是要以在苦難中所盡的心力,去換取死後與來生的幸福。他自己並說不上來他的信仰是從哪裡來的,他既不信佛,不信玉皇大帝,不信孔聖人,他也又信佛,信玉皇與孔聖人。他的信仰中有許多迷信,而迷信並沒能使他只憑燒高香拜神像去取得好的報酬。他是用義舉善行去表現他的心,而他的心是——他自己並不能說得這麼清楚——在人與神之間發生作用的一個機關。

  自從日本人進了北平城,不錯,他的確感到了悶氣與不安。可是他的眼仿佛會從目前的危難躍過去,而看著那更遠的更大的更有意義的地點。他以為日本鬼子的猖狂只是暫時的,他不能只管暫時的患難而忽略了那久遠的事件。現在,聽到了大夫的話,李老人想起錢先生的家敗人亡。在平日,他看大夫與錢先生都比他高著許多,假若他們是有彩羽的鸚鵡,他自己不過是屋簷下的麻雀。他沒想到日本人的侵襲會教那些鸚鵡馬上變成丟棄在垃圾堆上的腐鼠。他不再討厭在他旁邊走著的瘦醫生了。他覺得連他自己也許不定在哪一天就被日本人砍去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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