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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好孩子!」李四媽的急火橫在胸裡,直打嗝兒。「你去嚼兩口饅頭,趕緊跑一趟!」

  「這——」小崔想問明白錢先生的事。「快去吧,好孩子!」四媽央告著。

  小崔帶著點捨不得走的樣子走出去。

  糖水灌下去,錢先生的腹內響了一陣。沒有睜眼,他的沒了牙的嘴輕輕的動。瑞宣辨出幾個字,而不能把它們聯成一氣,找出意思來。又待了一會兒,錢先生正式的說出話來:「好吧!再打吧!我沒的說!沒的說!」說著,他的手——與他的腳一樣的汙黑——緊緊抓在地上,把手指甲摳在方磚的縫子裡,像是為增強抵抗苦痛的力量。他的語聲還和平日一樣的低碎,可是比平日多著一點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勁兒。忽然的,他睜開了眼——一對象廟中佛像的眼,很大很亮,而沒看見什麼。

  「親家!我,金三!」金三爺蹲在了地上,臉對著親家公。「錢伯伯!我,瑞宣!」

  錢先生把眼閉了一閉,也許是被燈光晃的,也許是出於平日的習慣。把眼再睜開,還是向前看著,好象是在想一件不易想起的事。

  裡屋裡,李四媽一半勸告,一半責斥的,對錢少奶奶說:「不要起來!好孩子,多躺一會兒!不聽話,我可就不管你啦!」錢先生似乎忘了想事,而把眼閉成一道縫,頭偏起一點,象偷聽話兒似的。聽到里間屋的聲音,他的臉上有一點點怒意。「啊!」他巴唧了兩下唇:「又該三號受刑了!挺著點,別嚎!咬上你的唇,咬爛了!」

  錢少奶奶到底走了出來,叫了聲:「爸爸!」

  瑞宣以為她的語聲與孝衣一定會引起錢先生的注意。可是,錢先生依然沒有理會什麼。

  扶著那把破籐椅,少奶奶有淚無聲的哭起來。

  錢先生的兩手開始用力往地上拄。象要往起立的樣子。瑞宣想就勁兒把他攙到椅子上去。可是,錢先生的力氣,象狂人似的,忽然大起來。一使勁,他已經蹲起來。他的眼很深很亮,轉了幾下:「想起來了!他姓冠!哈哈!我去教他看看,我還沒死!」他再一使力,立了起來。身子搖了兩下,他立穩。他看到了瑞宣,但是不認識。他的凹進去的腮動了動,身子向後躲閃:「誰?又拉我去上電刑嗎?」他的雙手很快的捂在太陽穴上。

  「錢伯伯!是我!祁瑞宣!這是你家裡!」

  錢先生的眼象困在籠中的饑虎似的,無可如何的看著瑞宣,依然辨不清他是誰。

  金三爺忽然心生一計:「親家!孟石和親家母都死啦!」他以為錢先生是血迷了心,也許因為聽見最悲慘的事大哭一場,就會清醒過來的。

  錢先生沒有聽懂金三爺的話。右手的手指輕按著腦門,他仿佛又在思索。想了半天,他開始往前邁步——他腫得很厚的腳已不能抬得很高;及至抬起來,他不知道往哪裡放它好。這樣的走了兩步,他仿佛高興了一點。「忘不了!是呀,怎能忘了呢!我找姓冠的去!」他一邊說,一邊吃力的往前走,象帶著腳鐐似的那麼緩慢。

  因為想不起更好的主意,瑞宣只好相信金三爺的辦法。他想,假若錢先生真是血迷了心,而心中只記著到冠家去這一件事,那就不便攔阻。他知道,錢先生若和冠曉荷見了面,一定不能不起些衝突;說不定錢先生也許一頭碰過去,與冠曉荷同歸於盡!他既不便阻攔,又怕出了凶事;所以很快的他決定了,跟著錢先生去。主意拿定,他過去攙住錢詩人。「躲開!」錢先生不許攙扶。「躲開!拉我幹什麼?我自己會走!到行刑場也是一樣的走!」

  瑞宣只好跟在後面。金三爺看了女兒一眼,遲疑了一下,也跟上來。李四大媽把少奶奶攙了回去。

  不知要倒下多少次,錢先生才來到三號的門外。金三爺與瑞宣緊緊的跟著,唯恐他倒下來。

  三號的門開著呢。院中的電燈雖不很亮,可是把走道照得相當的清楚。錢先生努力試了幾次,還是上不了臺階;他的腳腕已腫得不靈活。瑞宣本想攙他回家去,但是又一想,他覺得錢先生應當進去,給曉荷一點懲戒。金三爺大概也這麼想,所以他扶住了親家,一直扶進大門。

  冠氏夫婦正陪著兩位客人玩撲克牌。客人是一男一女,看起來很象夫婦,而事實上並非夫婦。男的是個大個子,看樣子很象個在軍閥時代作過師長或旅長的軍人。女的有三十來歲,看樣子象個從良的妓女。他們倆的樣子正好說明了他們的履歷——男的是個小軍閥,女的是暫時與他同居的妓女,他一向住在天津,新近才來到北平,據說頗有所活動,說不定也許能作警察局的特高科科長呢。因此,冠氏夫婦請他來吃飯,而且誠懇的請求他帶來他的女朋友。

  飯後,他們玩起牌來。他的牌品極壞。遇到「愛司」,「王」,「後」,他便用他的並不很靈巧的大手,給作上記號。發牌的時候,他隨便的翻看別家的牌,而且扯著臉說:「喝,你有一對紅桃兒愛司!」把牌發好,他還要翻開餘牌的第一張看個清楚。他的心和手都很笨,並不會暗中鬧鬼兒耍手彩;他的不守牌規只是一種變相的敲錢。等到贏了幾把以後,他會腆著臉說:「這些辦法都是跟張宗昌督辦學來的!」

  冠氏夫婦是一對老牌油子,當然不肯吃這個虧。可是,今天他們倆決定認命輸錢,因為對於一個明天也許就走馬上任的特務主任是理當納貢稱臣的。曉荷的確有涵養,越輸,他的態度越自然,談笑越活潑。還不時的向那位女「朋友」飛個媚眼。大赤包的氣派雖大,可是到底還有時候沉不住氣,而把一臉的雀斑都氣得一明一暗的。曉荷不時的用腳尖偷偷碰她的腿,使她注意不要得罪了客人。

  曉荷的臉正對著屋門。他是第一個看見錢先生的。看見了,他的臉登時沒有了血色。把牌放下,他要往起立。「怎麼啦?」大赤包問。沒等他回答,她也看見了進來的人。「幹什麼?」她象叱喝一個叫花子似的問錢先生。她確是以為進來的是個要飯的。及至看清那是錢先生,她也把牌放在了桌上。

  「出牌呀!該你啦,老冠!」軍人的眼角撩到了進來的人,可是心思還完全注意在賭牌上。

  錢先生看著冠曉荷,嘴唇開始輕輕的動,好象是小學生在到老師跟前背書以前先自己暗背一過兒那樣。金三爺緊跟著親家,立在他的身旁。

  瑞宣本想不進屋中去,可是楞了一會兒之後,覺得自己太缺乏勇氣。笑了一下,他也輕輕的走進去。

  曉荷看見瑞宣,想把手拱起來,搭訕著說句話。但是他的手抬不起來。肯向敵人屈膝的,磕膝蓋必定沒有什麼骨頭,他僵在那裡。

  「這是他媽的怎回事呢?」軍人見大家楞起來,發了脾氣。

  瑞宣極想鎮定,而心中還有點著急。他盼著錢先生快快的把心中繞住了的主意拿出來,快快的結束了這一場難堪。

  錢先生往前湊了一步。自從來到家中,誰也沒認清,他現在可認清了冠曉荷。認清了,他的話象背得爛熟的一首詩似的,由心中湧了出來。

  「冠曉荷!」他的聲音幾乎恢復了平日的低柔,他的神氣也頗似往常的誠懇溫厚。「你不用害怕,我是詩人,不會動武!我來,是為看看你,也叫你看看我!我還沒死!日本人很會打人,但是他們打破了我的身體,打斷了我的骨頭,可打不改我的心!我的心永遠是中國人的心!你呢,我請問你,你的心是哪一國的呢?請你回答我!」說到這裡,他似乎已經筋疲力盡,身子晃了兩晃。

  瑞宣趕緊過去,扶住了老人。

  曉荷沒有任何動作,只不住的舐嘴唇。錢先生的樣子與言語絲毫沒能打動他的心,他只是怕錢先生撲過來抓住他。軍人說了話:「冠太太,這是怎回事?」

  大赤包聽明白錢先生並不是來動武,而且旁邊又有剛敲過她的錢的候補特務處處長助威,她決定拿出點厲害來。「這是成心搗蛋,你們全滾出去!」

  金三爺的方頭紅鼻子一齊發了光,一步,他邁到牌桌前。「誰滾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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