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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月亮上來了。星漸漸的稀少,天上空闊起來。和微風勻到一起的光,象冰涼的刀刃兒似的,把寬靜的大街切成兩半,一半兒黑,一半兒亮。那黑的一半,使人感到陰森,亮的一半使人感到淒涼。李四爺,很想繼續聽著大夫的話,可是身上覺得分外的疲倦。他打了個很長的哈欠,涼風兒與涼的月光好象一齊進入他的口中;涼的,疲倦的,淚,順著鼻子往下滾。揉了揉鼻子,他稍微精神了一點。他看見了護國寺街口立著的兩個敵兵。他輕顫了一下,全身都起了極細碎的小白雞皮疙疸。

  大夫停止了說話,眼看著那一對只有鋼盔與刺刀發著點光的敵兵,他的身子緊貼著李四爺,象求老人保護他似的,快也不是,慢也不是的往前走。李四爺也失去了態度的自然,腳落在有月光的地上倒仿佛是落在空中;他的腳,在平日,是最穩當的,現在他覺得飄搖不定。他極不放心手中的藥箱,萬一敵兵要起疑呢?他恨那只可以被誤認為子彈箱的東西,也恨那兩個兵!

  敵兵並沒干涉他們。可是他們倆的脊骨上感到寒涼。有敵兵站著的地方,不管他們在發威還是含笑,總是地獄!他們倆的腳是在他們自己的國土上走,可是象小賊似的不敢把腳放平。極警覺,極狼狽的,他們走到了小羊圈的口兒上。象老鼠找到了洞口似的,他們感到了安全,鑽了進去。

  錢先生已被大家給安放在床上。他不能仰臥,而金三爺又不忍看他臉朝下爬著。研究了半天,瑞宣決定教老人橫臥著,他自己用雙手撐著老人的脖子與大腿根。怕碰了老人的傷口,他把自己的夾袍輕輕的搭上。老人似乎是昏昏的睡過去,但是每隔二三分鐘,他的嘴與腮就猛的抽動一下,腿用力的往下一登;有時候,隨著口與腿的抽動,他輕喊一聲——象突然被馬蜂或蠍子螫了似的。扶著,看著,老人,瑞宣的夾肢窩裡流出了涼汗。他心中的那個幾乎近於抽象的「亡國慘」,變成了最具體的,最鮮明的事實。一個有學識有道德的詩人,在亡國之際,便變成了橫遭刑戮的野狗!他想流淚,可是憤恨橫在他的心中,使他的淚變成一些小的火苗,燒著他的眼與喉。他不住的幹嗽。

  李四媽把錢少奶奶攙到西屋去,教她睡下。四大媽還不覺得餓,而只想喝水。喝了兩三大碗開水,她坐在床邊,一邊擦著腦門上的汗,一邊和自己嘀咕:「好好的一家子人喲!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呢?」她的大近視眼被汗淹得更迷糊了,整個的世界似乎都變成一些模糊不清的黑影。

  金三爺在門口兒買了幾個又幹又硬的硬面餑餑,啃兩口餑餑,喝一點開水。他時時的湊過來,看親家一眼。看親家似睡似死的躺著,他的硬面餑餑便塞在食管中,噎得直打嗝兒。躲開,灌一口開水,他的氣又順過來。他想回家去休息,可是又不忍得走。他既然惹了冠曉荷,他就須挺起腰板等著下回分解。他不能縮頭縮腦的躲開。無論怎麼說,剛才在冠家的那一幕總是光榮的;那麼,他就不能跳出是非場去,教人家笑他有始無終!把餑餑吃到一個段落,他點上了長煙袋,挺著腰板吸著煙。他覺得自己很象秉燭待旦的關老爺!醫生來到,金三爺急扯白臉的教李四爺回家:「四爺!你一定得回家歇歇去!這裡全有我呢!走!你要不走,我是狗日的!」

  四爺見金三爺起了關門子誓,不便再說什麼,低聲的把診費多少告訴了瑞宣,把那個戒指與那點錢也遞過去。「好啦,我回家吃點東西去,哪時有事只管喊我一聲。金三爺,祁大少爺,你們多辛苦吧!」他走了出去。

  醫生輕輕跺了跺鞋上的塵土,用手帕擦了擦臉,又卷了卷袖口,才坐在了金三爺的對面。他的眼神向金三爺要茶水,臉上表示出他須先說些閒話兒,而不忙著去診治病人。假若他的行頭象說相聲的,他的習慣是地道北平人的——在任何時間都要擺出閒暇自在的樣子來,在任何急迫中先要說道些閒話兒。

  金三爺,特別是在戰勝了冠曉荷以後,不想扯什麼閑盤兒,而願直截了當的作些事。

  「病人在那屋裡呢!」他用大煙袋指了指。

  「嘔!」大夫的不高興與驚異摻混在一塊兒,這麼出了聲兒,怕金三爺領略不出來其中的滋味,他又「嘔」了一聲,比第一聲更沉重一些。

  「病人在那屋裡呢!快著點,我告訴你!」金三爺立了起來,紅鼻子向大夫發著威。

  大夫覺得紅鼻子與敵兵的刺刀有相等的可怕,沒敢再說什麼,象條小魚似的溜開。看見了瑞宣,他仿佛立刻感到「這是個好打交代的人」。他又挽了挽袖口,眼睛躲著病人,而去挑逗瑞宣。

  瑞宣心中也急,但是老實的狗見了賊也不會高聲的叫,他還是婆婆媽媽的說:「醫生,請來看看吧!病得很重!」「病重,並不見得難治。只要斷症斷得准,下藥下得對!斷症最難!」大夫的眼始終沒看病人,而很有力量的看著瑞宣。「你就說,那麼大名氣的尼古拉,出診費二百元,汽車接送,對斷症都並沒有把握!我自己不敢說高明,對斷症還相當的,相當的,準確!」

  「這位老先生是被日本人打傷的,先生!」瑞宣想提出日本人來,激起大夫一點義憤,好快快的給調治。可是,瑞宣只恰好把大夫的話引到另一條路上來:「是的!假若日本醫生隨著勝利都到咱們這兒來掛牌,我就非挨餓不可!我到過日本,他們的醫藥都相當的發達!這太可慮了!」金三爺在外屋裡發了言:「你磨什麼豆腐呢?不快快的治病!」

  瑞宣覺得很難以為情,只好滿臉陪笑的說:「他是真著急!大夫,請過來看看吧!」

  大夫向外面瞪了一眼,無可如何的把錢先生身上蓋著的夾袍拉開,象看一件絲毫無意購買的東西似的,隨便的看了看。

  「怎樣?」瑞宣急切的問。

  「沒什麼!先上點白藥吧!」大夫轉身去找藥箱。「什麼?」瑞宣驚訝的問,「白藥?」

  大夫找到了藥箱,打開,拿出一小瓶白藥來。「我要是給它個外國名字,告訴你它是拜耳的特效藥,你心裡大概就舒服了!我可是不欺人!該用西藥,我用西藥;該用中藥,就用中藥;我是要溝通中西醫術,自成一家!」

  「不用聽聽心臟嗎?」瑞宣看不能打倒白藥,只好希望大夫施展些高於白藥的本事。

  「用不著!咱們有消炎的好藥,吃幾片就行了!」大夫又在小箱裡找,找出幾片白的「布朗陶西耳」來。

  瑞宣曉得那些小白片的用處與用法。他很後悔,早知道大夫的辦法是這麼簡單,他自己就會治這個病,何必白花三十元錢呢!他又發了問,還希望大夫到底是大夫,必定有些他所不知道的招數:「老人有點神經錯亂,是不是——」「沒關係!身上疼,就必影響到神經;吃了我的藥,身上不疼了,心裡也自然會平靜起來。要是你真不放心的話,給他買點七厘散,或三黃寶蠟,都極有效。我不騙人,能用有效的中國藥,就不必多教洋藥房賺去咱們的錢!」瑞宣沒了辦法。他很想自己去另請一位高明的醫生來,可是看了看窗外的月影,他只好承認了白藥與布朗陶西耳。「是不是先給傷口消一消毒呢?」

  大夫笑了一下。「你仿佛倒比我還內行!上白藥用不著消毒!中國藥,中國辦法;西洋藥,西洋辦法。我知道怎樣選擇我的藥,也知道各有各的用法!好啦!」他把藥箱蓋上,仿佛一切已經辦妥,只等拿錢了。

  瑞宣決定不能給大夫三十塊錢。錢還是小事,他不能任著大夫的意這樣戲弄錢詩人。說真的,假若他的祖父或父親有了病,他必定會盡他該盡的責任;可是,盡責任總多少含有一點勉強。對錢詩人,他是自動的,真誠的,願盡到朋友所能盡的心力。錢先生是他所最佩服的人;同時,錢先生又是被日本人打傷的。對錢先生個人,和對日本人的憤恨,他以為他都應該負起使老人馬上能恢復健康的責任——沒有一點勉強!

  他的眼睜得很大,而黑眼珠凝成很小的兩個深黑的點子,很不客氣的問大夫說:「完啦?」

  「完啦!」大夫板著瘦臉說。「小病,小病!上上藥,服了藥,准保見好!我明天不來,後天來;大概我一共來看四五次就可以毫無問題了!」

  「你用不著再來!」瑞宣真動了氣。「有你這樣的大夫,不亡國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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