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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李四爺的嗓子裡堵了一下。「錢太太碰死在棺材上了!」「什,」瑞宣把「什」下面的「麼」咽了回去。他非常的後悔,沒能送殯送到地土;多一個人,說不定也許能手急眼快的救了錢太太。況且,他與野求是注意到她的眼中那點「光」的。

  這時候,四大媽已把白糖水給少奶奶灌下去,少奶奶哼哼出來。

  聽見女兒出聲,金三爺不再顧腳疼,立了起來。「苦命的丫頭!這才要咱們的好看呢!」一邊說著,他一邊走進里間,去看女兒。看見女兒,他的暴躁減少了許多,馬上打了主意:「姑娘,用不著傷心,都有爸爸呢!爸爸缺不了你的吃穿!願意跟我走,咱們馬上回家,好不好?」

  瑞宣知道不能放了金三爺,低聲的問李四爺:「屍首呢?」「要不是我,簡直沒辦法!廟裡能停靈,可不收沒有棺材的死屍!我先到東直門關廂賒了個火匣子,然後到蓮花庵連說帶央告,差不多都給人家磕頭了,人家才答應下暫停兩天!換棺材不換,和怎樣抬埋,馬上都得打主意!嘿!我一輩子淨幫人家的忙,就沒遇見過這麼撓頭的事!」一向沉穩老練的李四爺現在顯出不安與急躁。「四媽!你倒是先給我弄碗水喝呀!我的嗓子眼裡都冒了火!」

  「我去!我去!」四大媽聽丈夫的語聲語氣都不對,不敢再罵「老東西」。

  「咱們可不能放走金三爺!」瑞宣說。

  金三爺正從里間往外走。「幹嗎不放我走?我該誰欠誰的是怎著?我已經發送了一個姑爺,還得再給親家母打幡兒嗎?

  你們找陳什麼球那小子去呀!死的是他的親姐姐!」瑞宣納住了氣,慘笑著說:「金三伯伯,陳先生剛剛借了我五塊錢去,你想想,他能發送得起一個人嗎?」「我要有五塊錢,就不借給那小子!」金三爺坐在一條凳子上,一手揉腳,一手擦臉上的黃土。

  「嗯——」瑞宣的態度還是很誠懇,好教三爺不再暴躁。「他倒是真窮!這年月,日本人占著咱們的城,作事的人都拿不到薪水,他又有八個孩子,有什麼辦法呢?得啦,伯伯你作善作到底!乾脆的說,沒有你就沒有辦法!」

  四大媽提來一大壺開水,給他們一人倒了一碗。四大爺蹲在地上,金三爺坐在板凳上,一齊吸那滾熱的水。水的熱氣好象化開了三爺心裡的冰。把水碗放在凳子上,他低下頭去落了淚。一會兒,他開始抽搭,老淚把臉上的黃土沖了兩道溝兒。然後,用力的捏了捏紅鼻子,又唾了一大口白沫子,他抬起頭來。「真沒想到啊!真沒想到!就憑咱們九城八條大街,東單西四鼓樓前,有這麼多人,就會幹不過小日本,就會教他們治得這麼苦!好好的一家人,就這麼接二連三的會死光!好啦,祁大爺,你找姓陳的去!錢,我拿;可是得教他知道!明人不能把錢花在暗地裡!」

  瑞宣,雖然也相當的疲乏,決定去到後門裡,找陳先生。四大爺主張教小崔去,瑞宣不肯,一來因為小崔已奔跑了一整天,二來他願自己先見到陳先生,好教給一套話應付金三爺。

  月亮還沒上來,門洞裡很黑。約摸著是在離門坎不遠的地方,瑞宣踩到一條圓的象木棍而不那麼硬的東西上。他本能的收住了腳,以為那是一條大蛇。還沒等到他反想出北方沒有象手臂粗的蛇來,地上已出了聲音:「打吧!沒的說!我沒的說!」

  瑞宣認出來語聲:「錢伯伯!錢伯伯!」

  地上又不出聲了。他彎下腰去,眼睛極用力往地上找,才看清:錢默吟是臉朝下,身在門內,腳在門坎上爬伏著呢。他摸到一條臂,還軟和,可是濕碌碌的很涼。他頭向裡喊:「金伯伯!李爺爺!快來!」他的聲音的難聽,馬上驚動了屋裡的兩位老人。他們很快的跑出來。金三爺嘟囔著:「又怎麼啦?又怎麼啦?狼嚎鬼叫的?」

  「快來!抬人!錢伯伯!」瑞宣發急的說。

  「誰?親家?」金三爺撞到瑞宣的身上。「親家?你回來的好!是時候!」雖然這麼叨嘮,他可是很快的辨清方位,兩手抄起錢先生的腿來。

  「四媽!」李四爺摸著黑抄起錢先生的脖子。「快,拿燈!」四大媽的手又哆嗦起來,很忙而實際很慢的把燈拿出來,放在了窗臺上。「誰?怎麼啦?簡直是鬧鬼喲!」

  到屋裡,他們把他放在了地上。瑞宣轉身把燈由窗臺上拿進來,放在桌上。地上躺著的確是錢先生,可已經不是他們心中所記得的那位詩人了。

  錢先生的胖臉上已沒有了肉,而只剩了一些松的,無倚無靠的黑皮。長的頭髮,都粘合到一塊兒,象用膠貼在頭上的,上面帶著泥塊與草棍兒。在太陽穴一帶,皮已被燙焦,斑斑塊塊的,象拔過些「火罐子」似的。他閉著眼,而張著口,口中已沒有了牙。身上還是那一身單褲褂,已經因顏色太多而辨不清顏色,有的地方撕破,有的地方牢牢的粘在身上,有的地方很硬,象血或什麼粘東西凝結在上面似的。赤著腳,滿腳是污泥,腫得象兩隻剛出泥塘的小豬。

  他們呆呆的看著他。驚異,憐憫,與憤怒擰絞著他們的心,他們甚至於忘了他是躺在冰涼的地上。李四媽,因為還沒大看清楚,倒有了動作;她又泡來一杯白糖水。

  看見她手中的杯子,瑞宣也開始動作。他十分小心,恭敬的,把老人的脖子抄起來,教四大媽來灌糖水。四大媽離近了錢先生,看清了他的臉,「啊」了一聲,杯子出了手!李四爺想斥責她,但是沒敢出聲。金三爺湊近了一點,低聲而溫和的叫:「親家!親家!默吟!醒醒!」這溫柔懇切的聲音,出自他這個野調無腔的人的口中,有一種分外的悲慘,使瑞宣的眼中不由的濕了。

  錢先生的嘴動了動,哼出兩聲來。李四爺忽然的想起動作,他把里間屋裡一把破藤子躺椅拉了出來。瑞宣慢慢的往起搬錢先生的身子,金三爺也幫了把手,想把錢先生攙到躺椅上去。錢先生由仰臥改成坐的姿勢。他剛一坐起來,金三爺「啊」了一聲,其中所含的驚異與恐懼不減于剛才李四媽的那個。錢先生背上的那一部分小褂只剩了兩個肩,肩下面只剩了幾條,都牢固的鑲嵌在血的條痕裡。那些血道子,有的是定好了黑的或黃的細長疤痕;有的還鮮紅的張著,流著一股黃水;有的並沒有破裂,而只是藍青的腫浮的條子;有的是在黑疤下面扯著一條白的膿。一道布條,一道黑,一道紅,一道青,一道白,他的背是一面多日織成的血網!「親家!親家!」金三爺真的動了心。說真的,孟石的死並沒使他動心到現在這樣的程度,因為他把女兒給了孟石,實在是因為他喜愛默吟。「親家!這是怎回事喲!日本鬼子把你打成這樣?我日他們十八輩兒的祖宗!」

  「先別吵!」瑞宣還扶著錢詩人。「四大爺,快去請大夫!」

  「我有白藥!」四大爺轉身就要走,到家中去取藥。「白藥不行!去請西醫,外科西醫!」瑞宣說得非常的堅決。

  李四爺,雖然極信服白藥,可是沒敢再辯駁。扯著兩條已經連立都快立不穩的腿,走出去。

  錢先生睜了睜眼,哼了一聲,就又閉上了。

  李四媽為贖自己摔了杯子的罪過,又沏來一杯糖水。這回,她沒敢親自去灌,而交給了金三爺。

  小崔回來了,在窗外叫:「四奶奶還不吃飯去嗎?天可真不早啦!」

  「你去和孫七吃,別等我!」

  「四爺呢?」

  「請大夫去了!」

  「怎麼不叫我去呢?」說著,他進了屋中。一眼看到地上的情景,他差點跳起來:「什麼?錢先生!」

  瑞宣扶著錢先生,對小崔說:「崔爺,再跑一趟後門吧,請陳先生馬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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