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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錢老先生還沒死!」

  「管他呢!我是說,她們倆得點錢,不是也不錯?」「錢太太已經把字畫放在孟石的棺材裡了!」

  「真的?」老二嚇了一大跳。「那個老娘們,太,太,」他沒好意思往下說,因為老大的眼釘著他呢。停了一會兒,他才一計不成再生一計的說:「大哥,你再去看看!萬一能找到一些,我們總都願幫她們的忙!」說完,他搭訕著走出去,心中預備好一句「我們大成功!」去說給太太聽,好教她的臉上掛出些胖的笑紋!

  老二走出去,瑞宣想狂笑一陣。可是,他馬上後了悔。不該,他不該,對老二取那個放任的態度!他是哥哥,應當以作兄長的誠心,說明老二的錯誤,不應該看著弟弟往陷阱裡走!他想跑出去,把老二叫回來。只是想了想,他並沒有動。把微微發熱的手心按在腦門上,他對自己說:「算了吧,我和他還不一樣的是亡國奴!」

  §二十

  瑞宣和四大媽都感到極度的不安:天已快黑了,送殯的人們還沒有回來!四大媽早已把屋中收拾好,只等他們回來,她好家去休息。他們既還沒有回來,她是閒不住的人,只好拿著把破掃帚,東掃一下子,西掃一下子的消磨時光。瑞宣已把「歇會兒吧,四奶奶!」說了不知多少次,她可是照舊的走出來走進去,口中不住的抱怨那個老東西,倒好象一切錯誤都是四大爺的。

  天上有一塊桃花色的明霞,把牆根上的幾朵紅雞冠照得象發光的血塊。一會兒,霞上漸漸有了灰暗的地方;雞冠花的紅色變成深紫的。又隔了一會兒,霞散開,一塊紅的,一塊灰的,散成許多小塊,給天上擺起幾穗葡萄和一些蘋果。葡萄忽然明起來,變成非藍非灰,極薄極明,那麼一種妖豔使人感到一點恐怖的顏色;紅的蘋果變成略帶紫色的小火團。緊跟著,象花忽然謝了似的,霞光變成一片灰黑的濃霧;天忽然的暗起來,象掉下好幾丈來似的。瑞宣看看天,看看雞冠花;天忽然一黑,他覺得好象有塊鉛鐵落在他的心上。他完全失去他的自在與沉穩。他開始對自己嘟囔:「莫非城門又關了?還是……」天上已有了星,很小很遠,在那還未盡失去藍色的天上極輕微的眨著眼。「四奶奶!」他輕輕的叫。「回去休息休息吧!累了一天!該歇著啦!」

  「那個老東西!埋完了,還不說早早的回來!墳地上難道還有什麼好玩的?老不要臉!」她不肯走。雖然住在對門,她滿可以聽到她們歸來的聲音而趕快再跑過來,可是她不肯那麼辦。她必須等著錢太太回來,交代清楚了,才能離開。萬一日後錢太太說短少了一件東西,她可吃不消!

  天完全黑了。瑞宣進屋點上了燈。院裡的蟲聲吱吱的響成一片。蟲聲是那麼急,那麼慘,使他心中由煩悶變成焦躁。案頭上放著幾本破書,他隨手拿起一本來;放翁的《劍南集》。就著燈,他想讀一兩首,鎮定鎮定自己的焦急不安。一掀,他看見一張紙條,上面有些很潦草的字——孟石的筆跡,他認得。在還沒看清任何一個字之前,他似乎已然決定:他願意偷走這張紙條,作個紀念。馬上他又改了主意:不能偷,他須向錢太太說明,把它要了走。繼而又一想:死亡不定什麼時候就輪到自己,紀念?笑話!他開始看那些字:「初秋:萬里傳烽火,驚心獨倚樓;雲峰余夏意,血海洗秋收!」下面還有兩三個字,寫得既不清楚,又被禿筆隨便的塗抹了幾下,沒法認出來。一首未寫完的五律。

  瑞宣隨手拉了一隻小凳,坐在了燈前,象第一次並沒看明白似的,又讀了一遍。平日,他不大喜歡中國詩詞。雖然不便對別人說,可是他心中覺得他閱過的中國詩詞似乎都象鴉片煙,使人消沉懶散,不象多數的西洋詩那樣象火似的燃燒著人的心。這個意見,他謙退的不便對別人說;他怕自己的意見只是淺薄的成見。對錢家父子,他更特別的留著神不談文藝理論,以免因意見或成見的不同而引起友誼的損傷,今日,他看到孟石的這首未完成的五律,他的對詩詞的意見還絲毫沒有改變。可是,他捨不得放下它。他翻過來掉過去的看,想看清那抹去了的兩三個字;如果能看清,他想把它續成。他並沒覺到孟石的詩有什麼好處,他自己也輕易不弄那纖巧的小玩藝兒。可是,他想把這首詩續成。

  想了好半天,他沒能想起一個字來。他把紙條放在原處,把書關好。「國亡了,詩可以不亡!」他自言自語的說:「不,詩也得亡!連語言文字都可以亡的!」他連連的點頭。「應當為孟石復仇,詩算什麼東西呢!」他想起陳野求,全胡同的人,和他自己,歎了一口氣:「都只鬼混,沒人,沒人,敢拿起刀來!」

  四大媽的聲音嚇了他一跳:「大爺,聽!他們回來啦!」說完,她瞎摸合眼的就往外跑,幾乎被門坎絆了一跤。「慢著!四奶奶!」瑞宣奔過她去。

  「沒事!摔不死!哼,死了倒也乾脆!」她一邊嘮叨,一邊往外走。

  破轎車的聲音停在了門口。金三爺帶著怒喊叫:「院裡還有活人沒有?拿個亮兒來!」

  瑞宣已走到院中,又跑回屋中去端燈。

  燈光一晃,瑞宣看見一群黃土人在閃動,還有一輛黃土蓋嚴了的不動的車,與一匹連尾巴都不搖一搖的,黃色的又象驢又象騾子的牲口。

  金三爺還在喊:「死鬼們!往下抬她!」

  四大爺,孫七,小崔,臉上頭髮上全是黃土,只有眼睛是一對黑洞兒,象泥鬼似的,全沒出聲,可全都過來抬人。

  瑞宣把燈往前伸了伸,看清抬下來的是錢少奶奶。他欠著腳,從車窗往裡看,車裡是空的,並沒有錢太太。四大媽揉了揉近視眼,依然看不清楚:「怎麼啦?怎麼啦?」她的手已顫起來。

  金三爺又發了命令:「閃開路!」

  四大媽趕緊躲開,幾乎碰在小崔的身上。

  「拿燈來領路!別在那兒楞著!」金三爺對燈光兒喊。瑞宣急忙轉身,一手掩護著燈罩,慢慢的往門裡走。

  到了屋中,金三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雖然身體那麼硬棒,他可已然筋疲力盡。

  李四爺的腰已彎得不能再彎,兩隻大腳似乎已經找不著了地,可是他還是照常的鎮靜,婆婆媽媽的處理事:「你趕緊去泡白糖姜水!這裡沒有火,家里弄去!快!」他告訴四大媽。四大媽連聲答應:「這裡有火,我知道你們回來要喝水!到底怎回事呀?」

  「快去作事!沒工夫說閒話!」四大爺轉向孫七與小崔:「你們倆回家去洗臉,待一會兒到我家裡去吃東西,車把式呢?」

  車夫已跟了進來,在屋門外立著呢。

  四大爺掏出錢來:「得啦,把式,今天多受屈啦!改天我請喝酒!」他並沒在原價外多給一個錢。

  車夫,一個驢臉的中年人,連錢看也沒有看就塞在身裡。

  「四大爺,咱們爺兒們過的多!那麼,我走啦?」「咱們明天見啦!把式!」四大爺沒往外送他,趕緊招呼金三爺:「三爺,誰去給陳家送信呢?」

  「我管不著!」三爺還在地上坐著,紅鼻子被黃土蓋著,象一截剛挖出來的胡蘿蔔。「姓陳的那小子簡直不是玩藝兒!這樣的至親,他會偷油兒不送到地土上,我反正不能找他去,我的腳掌兒都磨破了!」

  「怎麼啦,四爺爺?」瑞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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