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三八


  「她眼中的那點光兒不對!誰知道她要幹什麼呢?丈夫被捕,兩個兒子一齊死了,恐怕她已打定了什麼主意。她是最老實的人,但是被捆好的一隻雞也要掙扎掙扎吧?我很不放心!我應當來照應著她!話可是又說回來,我還自顧不暇,怎能再多養兩口人呢?光是來照應著她們,而看著她們挨餓,那算什麼辦法呢?假若這是在戰前,我無論怎樣,可以找一點兼差,供給她們點粗茶淡飯。現在,教我上哪兒找兼差去呢?亡了國,也就亡了親戚朋友之間的善意善心!征服者是狼,被征服的是一群各自逃命的羊!再說,她們清靜慣了,我要帶來八個孩子,一天就把這滿院的花草踏平,半天就把她們的耳朵震聾,大概她們也受不了!簡單的說吧,我沒辦法!我的心快碎了,可是想不出辦法!」

  棺材到了,一口極笨重結實,而極不好看的棺材!沒上過漆,木材的一切缺陷全顯露在外面,顯出兇惡狠毒的樣子。

  孟石只穿了一身舊衣服,被大家裝進那個沒有一點感情的大白匣子去。

  金三爺用大拳頭捶了棺材兩下子,滿臉的紅光忽然全晦暗起來,高聲的叫著:「孟石!孟石!你就這麼忍心的走啦?」

  錢太太還是沒有哭。在棺材要蓋上的時候,她顫抖著從懷中掏出一小卷,沒有裱過,顏色已灰黃了的紙來,放在兒子的手旁。

  瑞宣向野求遞了個眼神。他們倆都猜出來那必是一兩張字畫。可是他們都不敢去問一聲,那個蠢笨的大白匣子使他們的喉中發澀,說不出話來。他們都看見過棺材,可是這一口似乎與眾不同,它使他們意味到全個北平就也是一口棺材!

  少奶奶大哭起來。金三爺的淚是輕易不落下來的,可是女兒的哭聲使他的眼失去了控制淚珠的能力。這,招起他的暴躁;他過去拉著女兒的手,厲聲的喝喊:「不哭!不哭!」女兒繼續的悲號,他停止了呼喝,淚也落了下來。

  出殯的那天是全胡同最悲慘的一天。十六個沒有穿袈衣的窮漢,在李四爺的響尺的指揮下,極慢極小心的將那口白辣辣的棺材在大槐樹下上了杠。沒有喪種,少奶奶披散著頭髮,穿著件極長的粗布孝袍在棺材前面領魂。她象一個女鬼。金三爺悲痛的,暴躁的,無可如何的,攙著她;紅鼻子上掛著一串眼淚。在起杠的時節,他跺了跺兩隻大腳。一班兒清音,開始奏起簡單的音樂。李四爺清脆的嗓子喊起「例行公事」的「加錢」,只喊出半句來。他的響尺不能擊錯一點,因為它是杠夫的耳目,可是敲得不響亮;他絕對不應當動心,但是動了心。一輛極破的轎車,套著一匹連在棺材後面都顯出緩慢的瘦騾子,拉著錢太太。她的眼,幹的,放著一點奇異的光,緊釘住棺材的後面;車動,她的頭也微動一下。祁老人,還病病歪歪的,扶著小順兒,在門內往外看。他不敢出來。小妞子也要出來著,被她的媽扯了回去。瑞宣太太的心眼最軟。把小妞子扯到院中,她聽見婆婆在南屋裡問她:「錢家今天出殯啊?」她只答應了一聲「是!」然後極快的走到廚房,一邊切著菜,一邊落淚。

  瑞宣,小崔,孫七,都去送殯。除了冠家,所有的鄰居都立在門外含淚看著。看到錢少奶奶,馬老寡婦幾乎哭出聲來,被長順攙了回去:「外婆!別哭啊!」勸著外婆,他的鼻子也酸起來。小文太太扒著街門,只看了一眼,便轉身進去了。四大媽的責任是給錢家看家。她一直追著棺材,哭到胡同口,才被四大爺叱喝回來。

  死亡,在亡國的時候,是最容易碰到的事。錢家的悲慘景象,由眼中進入大家的心中;在心中,他們回味到自己的安全。生活在喪失了主權的土地上,死是他們的近鄰!

  §十九

  冠宅的稠雲再也不能控制住雷雨了。幾天了,大赤包的臉上老掛著一層發灰光的油。她久想和桐芳高第開火。可是,西院裡還停著棺材;她的嗓子象鏽住了的槍筒,發不出火來。她老覺得有一股陰氣,慢慢的從西牆透過來;有一天晚上,在月光下,她仿佛看見西牆上有個人影。她沒敢聲張,可是她的頭髮都偷偷的豎立起來。

  西院的棺材被抬了走。她的心中去了一塊病。臉上的一層灰色的油慢慢變成暗紅的,她象西太后似的坐在客室的最大的一張椅子上。象火藥庫忽然爆炸了似的,她喊了聲:「高第!來!」

  高第,雖然見慣了陣式,心中不由的顫了一下。把短鼻子上擰起一朵不怕風雨的小花,她慢慢的走過來。到了屋中,她沒有抬頭,問了聲:「幹嗎?」她的聲音很低很重,象有鐵筋洋灰似的。

  大赤包臉上的雀斑一粒粒的都發著光,象無數的小黑槍彈似的。「我問問你!那天,你跟那個臭娘們上西院幹什麼去了?說!」

  桐芳,一來是激於義憤,二來是不甘心領受「臭娘們」的封號,三來是不願教高第孤立無援,一步便竄到院中,提著最高的嗓音質問:「把話說明白點兒,誰是臭娘們呀?」「心裡沒病不怕冷年糕!」大赤包把聲音提得更高一點,企圖著壓倒桐芳的聲勢。「來吧!你敢進來,算你有膽子!」桐芳的個子小,力氣弱,講動武,不是大赤包的對手。但是,她的勇氣催動著她,象小鷂子並不怕老鷹那樣,撲進了北屋。

  大赤包,桐芳,高第的三張嘴一齊活動,誰也聽不清誰的話,而都盡力的發出聲音,象林中的群鳥只管自己啼喚,不顧得聽取別人的意見那樣。她們漸漸的失去了爭吵的中心,改為隨心所欲的詬罵,於是她們就只須把毒狠而污穢的字隨便的編串到一塊,而無須顧及文法和修辭。這樣,她們心中和口中都感到爽快,而越罵越高興。她們的心中開了閘,把平日積聚下的污垢一下子傾瀉出來。她們平日在人群廣眾之間所帶著的面具被扯得粉碎,露出來她們的真正的臉皮,她們得到了「返歸自然」的解放與欣喜!

  曉荷先生藏在桐芳的屋裡,輕輕的哼唧著《空城計》的一段「二六」,右手的食指中指與無名指都富有彈性的在膝蓋上點著板眼。現在,他知道,還不到過去勸架的時候;雨要是沒下夠,就是打雷也不會晴天的。他曉得:等到她們的嘴角上已都起了白沫兒,臉上已由紅而白,舌頭都短了一些的時候,他再過去,那才能收到馬到成功的效果,不費力的便振作起家長的威風。

  瑞豐,奉了太太之命,來勸架。勸架這件工作的本身,在他看,是得到朋友的信任與增高自己的身分的捷徑。當你給朋友們勸架的時候,就是那占理的一面,也至少在言語或態度上有他的過錯——你抓住了他的缺陷。在他心平氣和了之後,他會怪不好意思和你再提起那件事,而即使不感激你,也要有點敬畏你。至於沒有理的一面,因為你去調解而能逃脫了無理取鬧所應得的懲罰,自然就非感激你不可了。等到事情過去,你對別的朋友用不著詳述鬧事理的首尾,而只簡直的——必須微微的含笑——說一聲:「他們那件事是我給了的!」你的身分,特別是在這人事關係比法律更重要的社會裡,便無疑的因此而增高了好多。

  瑞豐覺得他必須過去勸架,以便一舉兩得:既能獲得冠家的信任,又能增高自己的身分。退一步講,即使他失敗了,冠家的人大概也不會因為他的無能而忽視了他的熱心的。是的,他必須去,他須象個木楔似的硬楔進冠家去,教他們沒法不承認他是他們的好朋友。況且,太太的命令是不能不遵從的呢。

  他把頭髮梳光,換上一雙新鞋,選擇了一件半新不舊的綢夾袍,很用心的把袖口卷起,好露出裡面的雪白的襯衣來。他沒肯穿十成新的長袍,一來是多少有點不適宜去勸架,二來是穿新衣總有些不自然——他是到冠家去,人家冠先生的文雅風流就多半仗著一切都自自然然。

  到了戰場,他先不便說什麼,而只把小幹臉板得緊緊的,皺上眉頭,倒好象冠家的爭吵是最嚴重的事,使他心中感到最大的苦痛。

  三個女的看到他,已經疲乏了的舌頭又重新活躍起來,象三大桶熱水似的,把話都潑在他的頭上。他咽了一口氣。然後,他的眼向大赤包放出最誠懇的關切,頭向高第連連的點著,右耳向桐芳豎著,鼻子和口中時時的哼著,唧著,歎息著。他沒聽清一句話,可是他的耳目口鼻全都浸入她們的聲音中,象只有他能瞭解她們似的。

  她們的舌頭又都周轉不靈了,他乘機會出了聲:「得了!都看我吧!冠太太!」

  「真氣死人哪!」大赤包因為力氣已衰,只好用咬牙增高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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