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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為慎重起見,李四爺避著錢太太,去探聽少奶奶的口氣。她沒有任何意見,婆婆說怎辦,就怎辦。四爺又特別提出請和尚念經的事,她說:「公公和孟石都愛作詩,什麼神佛也不信。」四爺不知道詩是什麼,更想不透為什麼作詩就不信佛爺。他只好放棄了自己的主張,雖然在心中已經算計好,他會給她們請來五位頂規矩而又便宜的和尚。他問到錢太太到底有多少錢,少奶奶毫不遲疑的回答:「一個錢沒有!」

  李四爺抓了頭。不錯,他自己準備好完全盡義務,把杠領出城去。但是,杠錢,棺材錢,和其他的開銷,儘管他可以設法節省,可也要馬上就籌出款子來呀!他把瑞宣拉到一邊,咬了咬耳朵。

  瑞宣按著四爺的計劃,先糙糙的在心中造了個預算表,然後才說:「我曉得咱們胡同裡的人多數的都肯幫忙。但是錢太太絕不喜歡咱們出去替她化緣募捐。咱們自己呢,至多也不過能掏出十塊八塊的,那和總數還差得多呢!咱們是不是應當去問問她們的娘家人呢?」

  「應當問問!」老人點了頭。「這年月,買什麼都要付現錢!要不是鬧日本鬼子,我准擔保能賒出一口棺材來;現在,連一斤米全賒不出來,更休提壽材了!」

  錢太太的弟弟,和少奶奶的父親,都在這裡。錢太太的弟弟陳野求,是個相當有學問,而心地極好的中年瘦子。臉上瘦,所以就顯得眼睛特別的大。當他的眼珠定住的時候,他好象是很深沉,個性很強似的。可是他不常定住眼珠;反之,他的眼珠總愛「多此一舉」的亂轉,倒好象他是很浮躁,很好事。有這麼一對眼,再加上兩片薄得象刀刃似的,極好開合(找不到說話的對象,他自己會叨嘮得很熱鬧)的嘴唇,他就老那麼飄輕飄輕的,好象一片飛在空中的雞毛那樣被人視為無足重輕。事實上,他既不深沉,也不浮躁。他的好轉眼珠只是一種習慣,他的好說話是為特意討別人的好。他是個好人。假若不是因為他有一位躺在墳地的,和一位躺在床上的,太太,這兩位太太給他生的八個孩子,他必定不會老被人看成空中飛動的一片雞毛。只要他用一點力,他就能成為一位學者。可是,八張象蝗蟲的小嘴,和十六對象鐵犁的腳,就把他的學者資格永遠褫奪了。無論他怎樣賣力氣,八個孩子的鞋襪永遠教他愛莫能助!

  他和錢默吟是至近的親戚,也是最好的朋友。姐丈與舅爺所學的不同,但是談到學問,彼此都有互相尊敬的必要。至於談到人生的享受,野求就非常的羡慕默吟了;默吟有詩有畫有花木與茵陳酒,而野求只有吵起來象一群饑狼似的孩子。他非常的喜歡來看姐姐與姐丈,因為即使正趕上姐丈也斷了糧,到底他們還可以上下古今的閒扯——他管這個閒扯叫作「磨一磨心上的鏽」。可是,他不能常來,八個孩子與一位常常生病的太太,把他拴在了柴米油鹽上。

  當孫七把口信捎到的時候,他正吃著晚飯——或者應當說正和孩子們搶著飯吃。孫七把話說完,野求把口中沒咽淨的東西都吐在地上。沒顧得找帽子,他只向屋裡嚷了一聲,就跑了出來;一邊走一邊落淚。

  就是他,陪著瑞宣熬了第一夜。瑞宣相當的喜歡這個人。最足以使他們倆的心碰到一處的是他們對國事的憂慮,儘管憂慮,可是沒法子去為國盡忠。他告訴瑞宣:「從歷史的久遠上看,作一個中國人並沒什麼可恥的地方。但是,從只顧私而不顧公,只講鬥心路而不敢真刀真槍的去幹這一點看,我實在不佩服中國人。北平亡了這麼多日子了,我就沒看見一個敢和敵人拚一拚的!中國的人惜命忍辱實在值得詛咒!話雖這樣說,可是你我……」他很快的停住,矯正自己:「不,我不該這麼說!」

  「沒關係!」瑞宣慘笑了一下:「你我大概差不多!」「真的?我還是只說我自己吧!八個孩子,一個老鬧病的老婆!我就象被粘在蒼蠅紙上的一個蒼蠅,想飛,可是身子不能動!」唯恐瑞宣張嘴,他搶著往下說:「是的,我知道連小燕還不忍放棄了一窩黃嘴的小雛兒,而自己到南海上去飛翔。可是,從另一方面看,岳武穆,文天祥,也都有家庭!咱們,嘔,請原諒!我,不是咱們!我簡直是個婦人,不是男子漢!再抬眼看看北平的文化,我可以說,我們的文化或者只能產生我這樣因循苟且的傢伙,而不能產生壯懷激烈的好漢!我自己慚愧,同時我也為我們的文化擔憂!」瑞宣長歎了一聲:「我也是個婦人!」

  連最愛說話的陳野求也半天無話可說了。

  現在,瑞宣和李四爺來向野求要主意。野求的眼珠定住了。他的輕易不見一點血色的瘦臉上慢慢的發暗——他的臉紅不起來,因為貧血。張了幾次嘴,他才說出話來:「我沒錢!我的姐姐大概和我一樣!」

  怕野求難堪,瑞宣嘟囔著:「咱們都窮到一塊兒啦!」

  他們去找少奶奶的父親——金三爺。他是個大塊頭。雖然沒有李四爺那麼高,可是比李四爺寬的多。寬肩膀,粗脖子,他的頭幾乎是四方的。頭上臉上全是紅光兒,臉上沒有鬍鬚,頭上只剩了幾十根灰白的頭髮。最紅的地方是他的寬鼻頭,放開量,他能一頓喝斤半高粱酒。在少年,他踢過梅花樁,摔過私跤,扔過石鎖,練過形意拳,而沒讀過一本書。經過五十八個春秋,他的工夫雖然已經撂下了,可是身體還象一頭黃牛那麼結實。

  金三爺的辦公處是在小茶館裡。泡上一壺自己帶來的香片,吸兩袋關東葉子煙,他的眼睛看著出來進去的人,耳中聽著四下裡的話語,心中盤算著自己的錢。看到一個合適的人,或聽到一句有靈感的話,他便一個木楔子似的擠到生意中去。他說媒,拉纖,放賬!他的腦子裡沒有一個方塊字,而有排列得非常整齊的一片數目字。他非常的愛錢,錢就是他的「四書」或「四叔」——他分不清「書」與「叔」有多少不同之處。可是,他也能很大方。在應當買臉面的時候,他會狠心的拿出錢來,好不致於教他的紅鼻子減少了光彩。假若有人給他一瓶好酒,他的鼻子就更紅起來,也就更想多發點光。

  他和默吟先生作過同院的街坊。默吟先生沒有借過他的錢,而時常送給他點茵陳酒,因此,兩個人成了好朋友。默吟先生一肚子詩詞,三爺一肚子帳目,可是在不提詩詞與帳目,面都把臉喝紅了的時候,二人發現了他們都是「人」。

  因為友好,他們一來二去的成了兒女親家。在女兒出閣以後,金三爺確是有點後悔,因為錢家的人永遠不會算賬,而且也無賬可算。但是,細看一看呢,第一,女兒不受公婆的氣;第二,小公母倆也還和睦;第三,錢家雖窮,而窮的硬氣,不但沒向他開口借過錢,而且仿佛根本不曉得錢是什麼東西;第四,親家公的茵陳酒還是那麼香咧,而且可以白喝。於是,他把後悔收起來,而時時暗地裡遞給女兒幾個錢,本利一概犧牲。

  這次來到錢家,他准知道買棺材什麼的將是他的責任。可是,他不便自告奮勇。他須把錢花到亮颼的地方。他沒問親家母的經濟情形如何,她也沒露一點求助的口氣。他忍心的等著;他的錢象舞臺上的名角似的,非敲敲鑼鼓是不會出來的。

  李四爺和瑞宣來敲鑼鼓,他大仁大義的答應下:「二百塊以內,我兜著!二百出了頭,我不管那個零兒!這年月,誰手裡也不方便!」說完,他和李四爺又討論了幾句;對四爺的辦法,他都點了頭;他從幾句話中看出來四爺是內行,絕對不會把他的「獻金」隨便被別人賺了去。對瑞宣,他沒大招呼,他覺得瑞宣太文雅,不會是能辦事的人。

  李四爺去奔走。瑞宣,因為喪事的「基金」已有了著落,便陪著野求先生談天。好象是有一種暗中的諒解似的,他們都不敢提默吟先生。在他們的心裡,都知道這是件最值得談的事,因為孟石仲石都已死去,而錢老先生是生死不明;他們希望老人還活著,還能恢復自由,好使這一家人有個辦法。但是,他們都張不開口來談,因為他們對營救錢先生絲毫不能盡力,空談一談有什麼用呢?因此,他們口中雖然沒有閑著,可是心中非常的難過,他們的眼神互相的告訴:「咱們倆是最沒有用的蠢材!」

  談來談去,談到錢家婆媳的生活問題。瑞宣忽然靈機一動:「你知道不知道,他們收藏著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呢?字畫,或是善本的書?假若有這一類的東西,我們負責給賣一賣,不是就能進一筆錢嗎?」

  「我不知道!」野求的眼珠轉得特別的快,好象願意馬上能發現一兩件寶物,足以使姐姐免受饑寒似的。「就是有,現在誰肯出錢買字畫書籍呢?咱們的想法都只適用于太平年日,而今天……」他的薄嘴唇緊緊的閉上,貧血的腦中空了一塊,象個擱久了的雞蛋似的。

  「問問錢太太怎樣?」瑞宣是急於想給她弄一點錢。「那,」野求又轉了幾下眼珠。「你不曉得我姐姐的脾氣!她崇拜我的姐丈!」很小心的,他避免叫出姐丈的名字來。「我曉得姐丈是個連一個蒼蠅也不肯得罪的人,他一定沒強迫過姐姐服從他。可是他一句話,一點小小的癖好,都被姐姐看成神聖不可侵犯的,絕對不能更改的事。她寧可挨一天的餓,也不肯缺了他的酒;他要買書,她馬上會摘下頭上的銀釵。你看,假若他真收藏著幾件好東西,她一定不敢去動一動,更不用說拿去賣錢了!」

  「那麼,出了殯以後怎麼辦呢?」

  野求好大半天沒回答上來,儘管他是那麼喜歡說話的人。楞夠了,他才遲遲頓頓的說:「為她們有個照應,我可以搬來住。她們需要親人的照應,你看出來沒有我姐姐的眼神?」瑞宣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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