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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冠小姐!歇歇去!二太太!瞧我啦!」

  高第和桐芳連再瞪仇敵一眼的力氣也沒有了,搭訕著作了光榮的退卻。

  大赤包喝了口茶,打算重新再向瑞豐述說心中的委屈。瑞豐也重新皺上眉,準備以算一道最難的數學題的姿態去聽取她的報告。

  這時候,曉荷穿著一身淺灰色湖綢的夾襖夾褲,夾襖上罩著一件深灰色細毛線打的菊花紋的小背心,臉上儲蓄著不少的笑意,走進來。

  「瑞豐!今天怎麼這樣閑在?」他好象一點不曉得她們剛吵完架似的。沒等客人還出話來,他對太太說:「給瑞豐弄點什麼吃呢?」

  雖然還想對瑞豐訴委屈,可是在鬧過那麼一大場之後,大赤包又覺得把心思與話語轉變個方向也未為不可。她是相當爽直的人。「對啦!瑞豐,我今天非請請你不可!你想吃什麼?」

  沒有太太的命令,瑞豐不敢接受冠家的招待。轉了一下他的小眼珠,他扯了個謊:「不,冠太太!家裡還等著我吃飯呢!今天,有人送來了一隻烤鴨子!我決不能跟你鬧客氣!改天,改天,我和內人一同來!」

  「一言為定!明天好不好?」大赤包的臉,現在,已恢復了舊觀,在熱誠懇切之中帶著不少的威嚴。見瑞豐有立起來告辭的傾向,她又補上:「喝杯熱茶再走,還不到吃飯的時候!」她喊僕人泡茶。

  瑞豐,急於回去向太太報功,可是又不願放棄多和冠氏夫婦談一談的機會,決定再多坐一會兒。

  曉荷很滿意自己的從容不迫,調度有方;他覺得自己確有些諸葛武侯的氣度與智慧。他也滿意大赤包今天的態度,假若她還是不依不饒的繼續往下吵鬧,即使他是武侯,大概也要手足失措。因此,他要在客人面前表示出他對她們的衝突並不是不關心,好教太太得到點安慰,而且也可以避免在客人走後再挨她的張手雷的危險。

  未曾開言,他先有滋有味的輕歎了一聲,以便惹起客人與太太的注意。歎罷了氣,他又那麼無可如何的,啼笑皆非的微笑了一下。然後才說:「男大當婚,女大當聘,一點也不錯!我看哪,」他瞟了太太一眼,看她的神色如何,以便決定是否說下去。見大赤包的臉上的肌肉都鬆懈著,有些個雀斑已被肉折兒和皺紋掩藏住,他知道她不會馬上又變臉,於是決定往下說:「我看哪,太太!咱們應當給高第找婆家了!近來她的脾氣太壞了,鬧得簡直有點不象話!」

  瑞豐不敢輕易發表意見,只把一切所能集合起來的表情都擺在臉上,又是皺眉,又是眨眼,還舔一舔嘴唇,表現出他的關切與注意。

  大赤包沒有生氣,而只把嘴角往下撇,撇到成了一道很細很長的曲線,才又張開:「你橫是不敢說桐芳鬧得不象話!」

  瑞豐停止了皺眉,擠眼。他的小幹臉上立刻變成了「沒字碑」。他不敢因為「作戲」而顯出偏袒,招任何一方面的不快。

  曉荷從太太的臉色和語聲去判斷,知道她不會馬上作「總攻擊」,搭訕著說:「真的,我真不放心高第!」「瑞豐!」大赤包馬上來了主意:「你幫幫忙,有合適的人給她介紹一個!」

  瑞豐受寵若驚的,臉上象打了個閃似的,忽然的一亮:「我一定幫忙!一定!」說完,他開始去檢查他的腦子,頗想能馬上找到一兩位合適的女婿,送交大赤包審核備案。同時,他心裡說:「嘿!假若我能作大媒!給冠家!給冠家!」也許是因為太慌促吧,他竟目沒能馬上想起配作冠家女婿的「舉子」來。他改了話,以免老楞著:「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怎麼?府上也……」曉荷也皺了皺眉,知道這是輪到他該表示同情與關切的時候了。

  「提起來話長得很!」瑞豐的小幹臉上居然有點濕潤的意思,象臉的全部都會落淚似的。

  「閒談!閒談!我反正不會拉老婆舌頭!」曉荷急於要聽聽祁家的爭鬥經過。

  憑良心說,瑞豐實在沒有什麼委屈可訴。可是,他必須說出點委屈來,以便表示自己是怎樣的大仁大義;假若沒有真的,他也須「創作」出一些實事。一個賢人若是甘心受苦難而一聲不出,一個凡人就必須說出自己的苦難,以便自居為賢人。吸著剛泡來的香茶,他象個受氣的媳婦回到娘家來似的,訴說著祁家四代的罪狀。最後,他提到已經不能再住在家裡,因為大哥瑞宣與大嫂都壓迫著他教他分家。這,分明是個十成十的謊言,可是為得別人的同情,謊言是必須用的工具。

  曉荷很同情瑞豐,而不便給他出什麼主意,因為一出主意便有非實際去幫忙不可的危險。最使他滿意的倒是聽到祁家人的不大和睦,他的心就更寬綽了一些,而把自己家事的糾紛看成了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大赤包也很同情瑞豐,而且馬上出了主意。她的主意向來是出來的很快,因為她有這個主意不好就馬上另出一個,而絲毫不感到矛盾的把握!

  「瑞豐,你馬上搬到我這裡來好啦!我的小南屋閑著沒用,只要你不嫌窄別,搬來就是了!我一定收你的房錢,不教你白住,你不用心裡過意不去!好啦,就這樣辦啦!」

  這,反倒嚇了瑞豐一跳。他沒想到事情能會這麼快就有辦法!有了辦法,他反倒沒了主意。他不敢謝絕冠太太的厚意,也不敢馬上答應下來。他的永遠最切實際的心立刻看到,假若他搬了來,只就打牌那一件事,且不說別的,他就「奉陪」不起。他的小幹臉忽然縮小了一圈。他開始有點後悔,不該為閒扯而把自己弄得進退兩難。

  冠先生看出客人的為難,趕緊對太太說:「別勸著人家分家呀!」

  大赤包的主意,除了她自己願意馬上改變,永遠是不易撤銷的:「你知道什麼!我不能看著瑞豐——這麼好的人——在家裡小菜碟似的受欺負!」她轉向瑞豐:「你什麼時候願意來,那間小屋總是你的!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瑞豐覺得點頭是他必盡的義務。他點了頭。口中也想說兩句知恩感德的話,可是沒能說出來。

  曉荷看出瑞豐的為難,趕緊把話岔開。「瑞豐,這兩天令兄頗幫錢家的忙。錢家到底怎麼辦的喪事,令兄也許對你講過了吧?」

  瑞豐想了一會兒才說:「他沒對我講什麼!他——唉!他跟我說不到一塊兒!我們只有手足之名,而無手足之情!」他的頗象初中學生的講演稿子的詞令,使他很滿意自己的口才。「噢!那就算了吧!」曉荷的神情與語調與其說是不願為難朋友,還不如說是激將法。

  瑞豐,因為急於討好,不便把談話結束在這裡:「曉翁,要打聽什麼?我可以去問瑞宣!即使他不告訴我,不是還可以從別的方面……」

  「沒多大了不起的事!」曉荷淡淡的一笑。「我是要打聽打聽,錢家有什麼字畫出賣沒有?我想,錢家父子既都能寫能畫,必然有點收藏。萬一因為辦喪事需錢而想出手,我倒願幫這個忙!」他的笑意比剛才加重了好多,因為他的話是那麼巧妙,居然把「乘人之危」變成「幫這個忙」,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太」聰明了,而不能不高興一下。

  「你要字畫幹什麼?這年月花錢買破紙?你簡直是個半瘋子!」大赤包覺得一件漂亮的衣服可以由家裡美到街上去,而字畫只能掛在牆上;同樣的花錢,為什麼不找漂亮的,能在大街上出風頭的東西去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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