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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錢家,」瑞豐決定要把大哥說服,「現在是家破人亡,我們無論怎樣幫忙,也不會得到絲毫的報酬。冠家呢——」說到這裡,他忽然改了話:「大哥,你沒看報嗎?」

  瑞宣搖了搖頭。真的,自從敵人進了北平,報紙都被姦污了以後,他就停止了看報。在平日,看報紙是他的消遣之一。報紙不但告訴他許多事,而且還可以掩護他,教他把臉遮蓋起來,在他心中不很高興的時候。停止看報,對於他,是個相當大的折磨,幾乎等於戒煙或戒酒那麼難過。可是,他決定不破戒。他不願教那些帶著血的謊話欺哄他,不教那些為自己開脫罪名的漢奸理論染髒了他的眼睛。

  「我天天看一眼報紙上的大字標題!」瑞豐說。「儘管日本人說話不盡可靠,可是我們的仗打得不好是真的!山西,山東,河北,都打得不好,南京還保得住嗎?所以,我就想:人家冠先生的辦法並不算錯!本來嗎,比如說南京真要也丟了,全國還不都得屬東洋管;就是說南京守得住,也不老容易的打回來呀!咱們北平還不是得教日本人管著?胳臂擰不過大腿去,咱們一家子還能造反,打敗日本人嗎?大哥,你想開著點,少幫錢家的忙,多跟冠家遞個和氣,不必緊自往死牛犄角裡鑽!」

  「你說完了?」瑞宣很冷靜的問。

  老二點了點頭。他的小幹臉上要把智慧,忠誠,機警,嚴肅,全一下子拿出來,教老大承認他的才氣的優越與心地的良善。可是,他只表現了一點掩飾不住的急切與不安。眉頭皺著一點,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角上的一堆小白沫兒。「老二!」瑞宣想說的話象剛倒滿了杯的啤酒,都要往外流了。可是,看了老二一眼,他決定節省下氣力。他很冷淡的笑了笑,象冰上炸開一點紋兒似的。「我沒有什麼可說的!」老二的小幹臉僵巴起來。「大哥!我很願意把話說明白了,你知道,她——」他向自己的屋中很恭敬的指了指,倒象屋中坐著的是位女神。「她常勸我分家,我總念其手足的情義,不忍說出口來!你要是不顧一切的亂來,把老三放走,又幫錢家的忙,我可是真不甘心受連累!」他的語聲提高了許多。

  天佑太太在南屋裡發問:「你們倆嘀咕什麼呢?」老大極快的回答:「說閒話呢,媽!」

  老二打算多給哥哥一點壓力:「你要是不能決定,我跟媽商議去!」

  「媽和祖父都病著呢!」瑞宣的聲音還是很低。「等他們病好了再說不行嗎?」

  「你跟她說說去吧!」老二又指了指自己的屋子。「這並不是我一個人的主意!」

  瑞宣,一個受過新教育的人,曉得什麼叫小家庭制度。他沒有一點反對老二要分出去的意思。不過,祖父,父親,和母親,都絕對不喜歡分家,他必得替老人們設想,而敷衍老二。老二在家裡,與分出去,對瑞宣在家務上的,經濟上的,倫理上的,負擔並沒什麼差別。可是,老二若是分出去,三位老人就必定一齊把最嚴重的譴責加在他的身上。所以,他寧可多忍受老二夫婦一些冤枉氣,而不肯叫老人們心中都不舒服。他受過新教育,可是須替舊倫理盡義務。他沒有一時一刻忘了他的理想,可是整天,整月,整年的,他須為人情與一家大小的飽暖去工作操勞。每逢想到這種矛盾,他的心中就失去平靜,而呆呆的發楞。現在,他又楞起來。「怎樣?」老二緊催了一板。

  「啊?」瑞宣眨巴了幾下眼,才想起剛才的話來。想起老二的話來,正象一位在思索著宇宙之謎的哲學家忽然想起缸裡沒有了米那樣,他忽然的發了氣。他的臉突然的紅了,緊跟著又白起來。「你到底要幹嗎?」他忘了祖父與母親的病,忘了一切,聲音很低,可是很寬,象憋著大雨的沉雷。「分家嗎?你馬上滾!」

  南屋的老太太忘了病痛,急忙坐起來,隔著窗戶玻璃往外看:「怎麼啦?怎麼啦?」

  老大上了當。老二湊近窗前:「媽!這你可聽見了?大哥叫我滾蛋!」

  幸而,母親的心是平均的拴在兒女身上的。她不願意審判他們,因為審判必須決定屈直勝負。她只用她的地位與慈愛的威權壓服他們:「大節下的呀!不准吵嘴!」

  老二再向窗前湊了湊,好象是他受了很大的委屈,而要求母親格外愛護他。

  老大又楞起來。他很後悔自己的鹵莽,失去控制,而惹得帶病的媽媽又來操心!

  瑞豐太太肉滾子似的扭了出來。「豐!你進來!有人叫咱們滾,咱們還不忙著收拾收拾就走嗎?等著叫人家踢出去,不是白饒一面兒嗎?」

  瑞豐放棄了媽媽,小箭頭似的奔了太太去。

  「瑞宣——」祁老人在屋裡扯著長聲兒叫:「瑞宣——」並沒等瑞宣答應,他發開了純為舒散肝氣的議論:「不能這樣子呀!小三兒還沒有消息,怎能再把二的趕出去呢!今天是八月節,家家講究團圓,怎麼單單咱們說分家呢?要分,等我死了再說;我還能活幾天?你們就等不得呀!」

  瑞宣沒答理祖父,也沒安慰媽媽,低著頭往院外走。在大門外,他碰上了韻梅。她紅著眼圈報告:「快去吧!錢太太不哭啦!孫七爺已經去給她和少奶奶的娘家送信,你趕緊約上李四爺,去商議怎麼辦事吧!」

  瑞宣的怒氣還沒消,可是決定盡全力去幫錢家的忙。他覺得只有盡力幫助別人,或者可以減輕他的憂慮,與不能象老三那樣去赴國難的罪過。

  他在錢家守了一整夜的死人。

  §十八

  除了娘家人來到,錢家婆媳又狠狠的哭了一場之外,她們沒有再哭出聲來。錢太太的太陽穴與腮全陷進去多麼深,以致鼻子和顴骨都顯著特別的堅硬,有棱有角。二者必居其一:不是她已經把淚都傾盡,就是她下了決心不再哭。恐怕是後者,因為在她的陷進很深的眼珠裡,有那麼一點光。這點光象最溫柔的女貓怕淘氣的小孩動她的未睜開眼的小貓那麼厲害,象帶著雞雛的母雞感覺到天上來了老鷹那麼勇敢,象一個被捉住的麻雀要用它的小嘴咬斷了籠子棍兒那麼堅決。她不再哭,也不多說話,而只把眼中這點光一會兒放射出來,一會兒又收起去;存儲了一會兒再放射出來。

  大家很不放心這點光。

  李四爺開始喜歡錢太太,因為她是那麼簡單痛快,只要他一出主意,她馬上點頭,不給他半點麻煩和淤磨。從一方面看,她對於一切東西的價錢和到什麼地方去買,似乎全不知道,所以他一張口建議,她就點頭。從另一方面看,她的心中又象頗有些打算,並不胡裡胡塗的就點頭。比如說:四爺說,棺材只求結實,不管式樣好看不好看;她點點頭。四爺說,靈柩在家裡只停五天,出殯只要十六個杠兒和一班兒清音吹鼓手;她又點點頭。

  可是,當他提到請和尚放焰口的時候,她搖了頭,因為錢先生和少爺們都不信佛,家裡從來沒給任何神佛燒過香。這,教李四爺覺得很奇怪。他很想問明白,錢家是不是「二毛子」,信洋教。可是他沒敢問,因為他想不起錢家的人在什麼時候上過教堂,而且這一家子無論在什麼地方都絲毫不帶洋氣兒。李四爺不能明白她,而且心中有點不舒服——在他想,無論怎樣不信佛的人,死後念念經總是有益無損的事。錢太太可是很堅決,她連著搖了兩次頭。

  李四爺也看出來:她的反對念經,一定不是為省那幾個錢,因為當他建議買棺材與別的事的時候,雖然他立意要給她節省,可是並沒有明說出來;她只點頭,而並沒問:「那得要多少錢哪?」她既象十分明白李四爺必定會給省錢,又象隨便花多少也不在乎的樣子。李四爺一方面喜歡她的簡單痛快。另一方面又有點擔心——她到底有多少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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