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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桐芳把話搶過來:「四爺,我和高第有一點小意思!」她把手中握了半天的一個小紙包——紙已被手心上的汗漚得皺起了紋——遞過來:「你不必告訴錢家的婆媳,也不必告訴別人,你愛怎麼用就怎麼用,給死鬼買點紙燒也好,給……也好,都隨你的便!這並不是誰教給我們這麼作的,我們只表一表我們自己的心意;為這個,回頭大概我們還得和家中打一架呢!」

  李四爺的心中暖和了一點,把小紙包接了過來。他曉得錢家過的是苦日子,而喪事有它的必須花錢的地方。當著她倆,他把小包兒打開,以便心明眼亮;裡面是桐芳的一個小金戒指,和高第的二十五塊鈔票。

  「我先替你們收著吧!」老人說。「用不著,我原物交還;用得著,我有筆清帳!我不告訴她們,好在她們一家子都不懂得算賬!」

  桐芳和高第的臉上都光潤了一點,覺得她們是作了一件最有意義的事。

  她們走後,李老人把瑞宣叫到院中商議:「事情應該快辦哪,錢少爺的身上還沒換一換衣服呢!要老這麼耽擱著,什麼時候能抬出去呢?入土為安;又趕上這年月,更得快快的辦啦!」

  瑞宣連連點頭。「四爺,要依著我,連壽衣都不必去買,有什麼穿什麼;這年月不能再講體面。棺材呢,買口結實點的,弄十六個人趕快抬出去,你老人家看是不是?」李老人抓了抓脖子上的大肉包。「我也這麼想。恐怕還得請幾位——至少是五眾兒——和尚,超渡超渡吧?別的都可以省,這兩錢兒非花不可!」

  孫七湊了過來:「四大爺!難道不報喪嗎?錢家有本家沒有,我不曉得;老太太和少奶奶的娘家反正非趕緊去告訴一聲不可呀!別的我盡不了力,這點跑腿的事,我辦得了!我一個人不行,還有小崔呢!」

  「四爺爺!」瑞宣親熱的叫著:「現在我們去和錢太太商議,管保是毫無結果,她已經哭昏了。」

  李老人猜到瑞宣的心意:「咱們可作不了主,祁大爺!事情我都能辦,棺材鋪,杠房,我都熟,都能替錢太太省錢。可是,沒有她的話,我可不敢去辦。」

  「對!」瑞宣沒說別的,趕快跑回屋中,把四大媽叫出來:「老太太,你先去問她們有什麼至親,請了來,好商議商議怎辦事呀!」

  李四媽的大近視眼已哭成了一對小的紅桃,淨顧了難受,什麼主意也沒有,而且耳朵似乎也發聾,聽不清任何人的話。瑞宣急忙又改了主意:「四爺爺!孫師傅!你們先家去歇一會兒,教四祖母在這裡照應著她們婆媳。」

  「可憐的少奶奶!一朵花兒似的就守了寡!」四大媽的雙手又拍起大腿來。

  沒人注意她的話。瑞宣接著說:「我家去把小順兒的媽找來,叫她一邊勸一邊問錢太太。等問明白了,我通知你們兩位,好不好?」

  孫七忙接過話來:「四大爺,你先回家吃飯,我在這兒守著點門!祁大爺,你也請吧!」說完,他象個放哨的兵似的,很勇敢的到門洞裡去站崗。

  李四爺同瑞宣走出來。

  瑞宣忘了亡國的恥辱與錢家的冤屈,箭頭兒似的跑回家中。他的眼還紅著,而心中痛快了許多。現在,他似乎只求自己能和李四爺與孫七一樣的幫錢家的忙;心中的委屈仿佛已經都被淚沖洗乾淨,象一陣大雨把胡同裡的樹葉與渣滓洗淨了那樣。找到了韻梅,他把剛才吵嘴的事已經忘淨,很簡單而扼要的把事情告訴明白了她。她還沒忘了心中的委屈,可是一聽到錢家的事,她馬上挺了挺腰,忙而不慌的擦了把手,奔了錢家去。

  祁老人把瑞宣叫了去。瑞宣明知道說及死亡必定招老人心中不快,可是他沒法作善意的欺哄,因為錢家的哭聲是隨時可以送到老人的耳中的。

  聽到孫子的報告,老人好大半天沒說上話來。患難打不倒他的樂觀,死亡可使他不能再固執己見。說真的,城池的失守並沒使他怎樣過度的惶惑不安;他有他自己的老主意;主意拿定,他覺得就是老天爺也沒法難倒他。及至「小三兒」不辭而別,錢默吟被捕,生日沒有過成,墳墓有被發掘的危險,最後,錢少爺在中秋節日死去,一件一件象毒箭似的射到他心中,他只好閉口無言了!假若他爽直的說出他已經不應當再樂觀,他就只好馬上斷了氣。他還希望再活幾年!可是,錢少爺年輕輕的就會已經死了!哼,誰知道老天要怎樣收拾人呢!他的慣於切合實際的心本想拿出許多計劃:錢家的喪事應當怎樣辦,錢家婆媳應當取什麼態度,和祁家應該怎樣幫錢家的忙……可是,他一句沒說出來。他已不大相信自己的智慧與經驗了!

  瑞豐在窗外偷偷的聽話兒呢。他們夫婦的「遊歷」冠家,據胖太太看,並沒有多大的成功。她的判斷完全根據著牌沒有打好這一點上。她相信,假若繼續打下去,她必定能夠大捷,而贏了錢買點能給自己再增加些脂肪的吃食,在她想,是最足以使她的心靈得到慰藉的事。可是,牌局無結果而散!她有點看不起大赤包!

  瑞豐可並不這麼看。學著冠先生的和悅而瀟灑的神氣與語聲,他說:「在今天的情形之下,我們很難怪她。我們必須客觀的,客觀的,去判斷一件事!說真的,她的咖啡,點心,和招待的殷勤,到底是只此一家,並無分號,在咱們這條胡同裡!」他很滿意自己的詞令,只可惜嗓音還少著一點汁水,不十分象冠先生——冠先生的聲音裡老象有個剛咬破的蜜桃。

  胖太太,出乎瑞豐意料之外,居然沒有反駁,大概是因為除了牌局的未能圓滿結束,她實在無法否認冠家的一切確是合乎她的理想的。看到太太同意,瑞豐馬上建議:「我們應當多跟他們來往!別人不瞭解他們,我們必須獨具隻眼!我想我和冠曉荷一定可以成為莫逆之交的!」說完,他的眼珠很快的轉了好幾個圈;他滿意運用了「獨具隻眼」與「莫逆之交」,象詩人用恰當了兩個典故似的那麼得意。

  他去偷聽瑞宣對老祖父說些什麼,以便報告給冠家。他須得到曉荷與大赤包的歡心,他的前途才能有希望。退一步講,冠家即使不能給他實利,那麼常能弄到一杯咖啡,兩塊洋點心,和白瞧瞧桐芳與招弟,也不算冤枉!

  瑞宣走出來,弟兄兩個打了個照面。瑞豐見大哥的眼圈紅著,猜到他必是極同情錢太太。他把大哥叫到棗樹下面。棗樹本來就不甚體面,偏又愛早早的落葉,象個沒有模樣而頭髮又稀少的人似的那麼難看。幸而枝子的最高處還掛著幾個未被小順兒的磚頭照顧到的紅透了的棗子,算是稍微遮了一點醜。瑞豐和小順兒一樣,看到棗子總想馬上放到口中。現在,他可是沒顧得去打那幾個紅棗,因為有心腹話要對哥哥說。

  「大哥!」他的聲音很低,神氣懇切而詭秘:「錢家的孟石也死啦!」「也」字說得特別的用力,倒好象孟石的死是為湊熱鬧似的。

  「啊!」瑞宣的聲音也很低,可是不十分好聽。「他也是你的同學!」他的「也」字幾乎與二弟的那個同樣的有力。瑞豐仰臉看了看樹上的紅棗,然後很勉強的笑了笑。「儘管是同學!我對大哥你不說泛泛的話,因為你闖出禍來,也跑不了我!我看哪,咱們都少到錢家去!錢老人的生死不明,你怎知道沒有日本偵探在暗中監視著錢家的人呢?再說,冠家的人都怪好的,咱們似乎也不必因為幫忙一家鄰居,而得罪另一家鄰居,是不是?」

  瑞宣舔了舔嘴唇,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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