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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瑞豐又啊啊了幾聲,象個驚惶失措的小家兔兒似的,蹦打蹦打的,緊緊的跟隨在太太的後面。

  祁家夫婦剛走出去,大赤包對準了曉荷放去一個魚雷。「你怎麼了?怎麼連客也不知道送送呢?你怕出大門,是不是?西院的娘們是母老虎,能一口吞了你?」

  曉荷決定不反攻,他的心裡象打牌到天亮的時候那麼一陣陣兒的發迷糊。他的臉上還笑著,唯一的原因是沒有可以代替笑的東西。楞了半天,他低聲的對自己說:「這也許就是個小報應呢!」

  「什嗎?」大赤包聽見了,馬上把雙手叉在腰間,象一座「怒」的刻像似的。「放你娘的驢屁!」

  「什麼屁不好放,單放驢屁?」曉荷覺得質問的非常的得體,心中輕鬆了些。

  §十七

  孫七,李四媽,瑞宣,李四爺,前後腳的來到錢家。事情很簡單!錢孟石病故,他的母親與太太在哭。

  李四媽知道自己的責任是在勸慰兩位婦人。可是,她自己已哭成了個淚人。「這可怎麼好噢!怎麼好噢!」她雙手拍著大腿說。

  孫七,淚在眼圈裡,跺開了腳!「這是什麼世界!抓去老的,逼死小的!我……」他想破口大駡,而沒敢罵出來。瑞宣,在李四爺身後,決定要和四爺學,把一就看成一,二看成二;哀痛,憤怒,發急,都辦不了事。儘管錢老人是他的朋友,孟石是他的老同學,他決定不撒開他的感情去慟哭,而要極冷靜的替錢太太辦點事。可是,一眼看到死屍與哭著的兩個婦人,他的心中馬上忘了棺材,裝殮,埋葬,那些實際的事,而由孟石的身上看到一部分亡國史。

  錢老人和孟石的學問,涵養,氣節,與生命,就這麼胡裡胡塗的全結束了。還有千千萬萬人的生命,恐怕也將要這麼結束!人將要象長熟了的稻麥那樣被鐮刀割倒,連他自己也必定受那一刀之苦。他並沒為憂慮自己的死亡而難過,他是想死的原因與關係。孟石為什麼應當死?他自己為什麼該當死?在一個人死了之後,他的長輩與晚輩應當受看什麼樣的苦難與折磨?想到這裡,他的淚,經過多少次的阻止,終於大串的落下來。

  孟石,還穿著平時的一身舊夾褲褂,老老實實的躺在床上,和睡熟了的樣子沒有多大區別。他的臉瘦得剩了一條。在這瘦臉上,沒有苦痛,沒有表情,甚至沒有了病容,就那麼不言不語的,閉著眼安睡。瑞宣要過去拉起他的瘦,長,蒼白的手,喊叫著問他:「你就這麼一聲不響的走了嗎?你不曉得仲石的壯烈嗎?為什麼臉上不掛起笑紋?你不知道父親在獄中嗎?為什麼不怒目?」可是,他並沒有走過去拉死鬼的手。他知道在死前不抵抗的,只能老老實實的閉上眼,而北平人倒有百分之九十九是不抵抗的,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個,他自己也會有那麼一天就這樣閉上了眼,連臉上也不帶出一點怒氣。他哭出了聲。多日來的羞愧,憂鬱,顧慮,因循,不得已,一股腦兒都哭了出來。他不是專為哭一位亡友,而是多一半哭北平的滅亡與恥辱!

  四大媽拉住兩個婦人的手,陪著她們哭。錢太太與媳婦已經都哭傻了,張著嘴,合著眼,淚與鼻涕流濕了胸前,她們的哭聲裡並沒有一個字,只是由心裡往外傾倒眼淚,由喉中激出悲聲。哭一會兒,她們噎住,要閉過氣去。四大媽急忙給她們捶背,淚和言語一齊放出來:「不能都急死喲!錢太太!錢少奶奶!別哭嘍!」她們緩過氣來,哼唧著,抽搭著,生命好象只剩了一根線那麼細,而這一根線還要湧出無窮的淚來。氣順開,她們重新大哭起來。冤屈,憤恨,與自己的無能,使她們願意馬上哭死。

  李四爺含著淚在一旁等著。他的年紀與領杠埋人的經驗,教他能忍心的等待。等到她們死去活來的有好幾次了,他抹了一把鼻涕,高聲的說:「死人是哭不活的喲!都住聲!我們得辦事!不能教死人臭在家裡!」

  孫七不忍再看,躲到院中去。院中的紅黃雞冠花開得正旺,他恨不能過去拔起兩棵,好解解心中的憋悶:「人都死啦,你們還開得這麼有來有去的!他媽的!」

  瑞宣把淚收住,低聲的叫:「錢伯母!錢伯母!」他想說兩句有止慟收淚的作用的話,可是說不出來;一個亡了國的人去安慰另一個亡了國的人,等於屠場中的兩頭牛相對哀鳴。

  錢太太哭得已經沒有了聲音,沒有了淚,也差不多沒有了氣。她直著眼,楞起來。她的手和腳已經冰冷,失去了知覺。她已經忘了為什麼哭,和哭誰,除了心中還跳,她的全身都已不會活動。她楞著,眼對著死去的兒子楞著,可是並沒看見什麼;死亡似乎已離她自己不遠,只要她一閉目,一垂頭,她便可以很快的離開這苦痛的人世。

  錢少奶奶還連連的抽搭。四大媽拉著她的手,擠咕著兩隻哭紅了的眼,勸說:「好孩子!好孩子!要想開點呀!你要哭壞了,誰還管你的婆婆呢?」

  少奶奶橫著心,忍住了悲慟。楞了一會兒,她忽然的跪下了,給大家磕了報喪的頭。大家都楞住了;想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四大媽的淚又重新落下來:「起來吧!苦命的孩子!」可是,少奶奶起不來了。這點控制最大的悲哀的努力,使她筋疲力盡。手腳激顫著,她癱在了地上。

  這時候,錢太太吐出一口白沫子來,哼哼了兩聲。「想開一點呀,錢太太!」李四爺勸慰:「有我們這群人呢,什麼事都好辦!」

  「錢伯母!我也在這兒呢!」瑞宣對她低聲的說。孫七輕輕的進來:「錢太太!咱們的胡同裡有害人的,也有幫助人的,我姓孫的是來幫忙的,有什麼事!請你說就是了!」

  錢太太如夢方醒的看了大家一眼,點了點頭。

  桐芳和高第已在門洞裡立了好半天。聽院內的哭聲止住了,她們才試著步往院裡走。

  孫七看見了她們,趕緊迎上來,要細看看她們是誰。及至看清楚了,他頭上與脖子上的青筋立刻凸起來。他久想發作一番,現在他找到了合適的對象:「小姐太太們,這兒沒唱戲,也不耍猴子,沒有什麼好看的!請出!」

  桐芳把外場勁兒拿出來:「七爺,你也在這兒幫忙哪?有什麼我可以作的事沒有?」

  孫七聽小崔說過,桐芳的為人不錯。他是錯怪了人,於是弄得很僵。

  桐芳和高第搭訕著往屋裡走。瑞宣認識她們,可是向來沒和她們說過話。李四媽的眼神既不好,又忙著勸慰錢家婆媳,根本不曉得屋裡又添了兩個人。錢家婆媳不大認識她們;就是相識,也沒心思打招呼。她們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心中極不得勁兒。李四爺常給冠家作事,當然認識她們,他可是故意的不打招呼。

  桐芳無可奈何的過去拉了李四爺一下,把他叫到院中來。高第也跟了出來。

  「四爺!」桐芳低聲而親熱的叫。「我知道咱們的胡同裡都怎麼恨我們一家子人!可是我和高第並沒過錯。我們倆沒出過壞主意,陷害別人!我和高第想把這點意思告訴給錢老太太,可是看她哭得死去活來的,實在沒法子張嘴。得啦,我求求你吧,你老人家得便替我們說一聲吧!」

  四爺不敢相信她的話,也不敢不信。最初,他以為她倆是冠家派來的「偵探」。聽桐芳說得那麼懇切,他又覺得不應當過度的懷疑她們。他不好說什麼,只不著邊際的點了點頭。「四爺!」高第的短鼻子上縱起許多帶著感情的碎紋。「錢太太是不是很窮呢?」

  李四爺對高第比對桐芳更輕視一些,因為高第是大赤包的女兒。他又倔又硬的回答出一句:「窮算什麼呢?錢家這一下子斷了根,絕了後!」

  「仲石是真死啦?錢老先生也……」高第說不下去了。她一心只盼仲石的死是個謠言,而錢先生也會不久被釋放出來,好能實現她自己的那個神秘的小夢。可是,看到錢家婦女的悲傷,和孟石的死,她知道自己的夢將永遠是個夢了。她覺得她應當和錢家婆媳一同大哭一場,因為她也變成了寡婦——一個夢中的寡婦。

  李四爺有點不耐煩,很不容氣的說:「你們二位要是沒別的事,就請便吧!我還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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