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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牌打到西風圈,大赤包連坐三把莊。她發了話:「瑞豐,你來替我吧!我幸得都不象話了,再打,准保我還得連莊!你來;別教太太想我們娘兒三個圈弄她一個人!你來呀!」

  瑞豐真想上陣。可是,曉荷吸住了他。他剛剛跟曉荷學到一點怎樣落落大方,怎好就馬上放棄了呢?學著曉荷的媚笑樣子,他說:「你連三把莊,怎知道她不連九把莊呢?」說著,他看了看太太,她從鼻子上抹去一個小汗珠,向他笑了。他非常滿意自己的詞令,而且心中感謝冠先生的薰陶。他覺得從前和三姑姑六姨姨的搶兩粒花生米,說兩句俏皮話,或誇讚自己怎樣扣住一張牌,都近乎無聊,甚至於是下賤。冠先生的態度與行動才真是足以登大雅之堂的!

  「你不來呀?」大赤包的十個小電棒兒又洗好了牌。「那天在曹宅,我連坐了十四把莊,你愛信不信!」她知道她的威嚇是會使瑞豐太太更要手足失措的。

  她的牌起得非常的整齊,連莊是絕對可靠的了。可是,正在計劃著怎樣多添一翻的時節,西院的兩位婦人哭嚎起來。哭聲象小鋼針似的刺入她的耳中。她想若無其事的繼續賭博,但是那些小鋼針好象是穿甲彈,一直鑽到她的腦中,而後爆炸開。她努力控制自己的肌肉與神經,不許它們洩露她的內心怎樣遭受著轟炸。可是,她控制不住她的汗。她的夾肢窩忽然的濕了一點,而最討厭的是腦門與鼻尖上全都潮潤起來。她的眼由東掃西射改為緊緊的盯著她的牌。只有這樣,她才能把心拴住,可是她也知道這樣必定失去談笑自如的勁兒,而使人看出她的心病。她不後悔自己作過的事,而只恨自己為什麼這樣脆弱,連兩聲啼哭都受不住!

  啼聲由嚎啕改為似斷似續的悲啼,牌的響聲也一齊由清脆的拍拍改為在桌布上的輕滑。牌的出入遲緩了好多,高第和招弟的手都開始微顫。大赤包打錯了一張牌,竟被瑞豐太太胡了把滿貫。

  曉荷的臉由微笑而擴展到滿臉都是僵化了的笑紋,見瑞豐太太胡了滿貫,他想拍手喝彩,可是,手還沒拍到一處,他發現了手心上出滿了涼汗。手沒有拍成,他把手心上的汗偷偷的抹在褲子上。這點動作使他幾乎要發怒。他起碼也有三十年沒幹過這麼沒出息的事了——把汗擦在褲子上!這點失儀的恥辱的分量幾乎要超過賣人害命的罪過的,因為他一生的最大的努力與最高的成就,就是在手腳的動作美妙而得體上。他永遠沒用過他的心,象用他的手勢與眼神那麼仔細過。

  他的心象一罐罐頭牛奶,即使打開,也只是由一個小孔,慢慢的流出一小條牛奶來。在這小罐裡永遠沒有象風暴或泉湧的情感。他寧可費兩個鐘頭去修腳,而不肯閉上眼看一會兒他的心。可是,西院的哭聲確是使他把汗擦在褲子上的原因。他害了怕。他一定是動了心。動了心就不易控制手腳,而失去手足的美好姿態便等於失去了他的整個的人!他趕緊坐好,把嘴唇偷偷的舔活潤了,想對瑞豐解釋:「那個……」他找不到與無聊扯淡相等的話,而只有那種話才能打開僵局。他有點發窘。他不曉得什麼叫良心的譴責,而只感到心中有點憋悶。

  「爸爸!」高第叫了一聲。

  「啊?」曉荷輕妙的問了聲。他覺得高第這一聲呼叫極有價值,否則他又非僵在那兒不可。

  「替我打兩把呀?」

  「好的!好的!」他沒等女兒說出理由來便答應了,而且把「的」說得很重,象剛剛學了兩句國語的江南人那樣要字字清楚,而把重音放錯了地方。因為有了這樣的「的」,他爽性學江南口音,補上:「吾來哉!吾來哉!」而後,腳輕輕的跳了個小箭步,奔了牌桌去。這樣,他覺得就是西院的全家都死了,也可以與他絲毫無關了。

  他剛坐下,西院的哭聲,象歇息了一會兒的大雨似的,比以前更加猛烈了。

  大赤包把一張么餅猛的拍在桌上,眼看著西邊,帶著怒氣說:「太不象話了,這兩個臭娘們!大節下的嚎什麼喪呢!」「沒關係!」曉荷用兩個手指夾著一張牌,眼瞟著太太,說:「她們哭她們的,我們玩我們的!」

  「還差多少呀?」瑞豐搭訕著走過來。「先歇一會兒怎樣?」他太太的眼射出兩道「死光」來:「我的牌剛剛轉好一點!你要回家,走好了,沒人攔著你!」

  「當然打下去!起碼十六圈,這是規矩!」冠先生點上枝香煙,很俏式的由鼻中冒出兩條小龍來。

  瑞豐趕緊走回原位,覺的太太有點不懂事,可是不便再說什麼;他曉得夫妻間的和睦是仗著丈夫能含著笑承認太太的不懂事而維持著的。

  「我要是有勢力的話,碰!」大赤包碰了一對九萬,接著說:「我就把這樣的娘們一個個都宰了才解氣!跟她們作鄰居真算倒了黴,連幾圈小麻將她們都不許你消消停停的玩!」

  屋門開著呢,大赤包的一對么餅型的眼睛看見桐芳和高第往外走。「嗨!你們倆上哪兒?」她問。

  桐芳的腳步表示出快快溜出去的意思,可是高第並不怕她的媽媽,而想故意的挑戰:「我們到西院看看去!」「胡說!」大赤包半立起來,命令曉荷:「快攔住她們!」

  曉荷顧不得向瑞豐太太道歉,手裡握著一張紅中就跑了出去。到院中,他一把沒有抓住桐芳,(因為紅中在手裡,他使不上力)她們倆跑了出去。

  牌沒法打下去了。冠先生與冠太太都想納住氣,不在客人面前發作。在他倆的心中,這點修養與控制是必須表現給客人們看的,以便維持自己的身分。能夠敷衍面子,他們以為,就是修養。但是,今天的事似乎特別另樣。不知怎的,西院的哭聲仿佛抓住了大赤包的心,使她沒法不暴躁。那一絲絲的悲音象蜘蛛用絲纏裹一個小蟲似的,纏住她的心靈。她想用玩耍,用瞎扯,去解脫自己,但是毫無功效。哭聲向她要求繳械投降。不能!不能投降!她須把怒火發出來,以便把裹住她的心靈的蛛絲燒斷。她想去到院中,跳著腳辱駡西院的婦女們一大頓。可是,不知到底為了什麼,她鼓不起勇氣;西院的哭聲象小唧筒似的澆滅了她的勇敢。

  她的怒氣拐了彎,找到了曉荷:「你就那麼飯桶,連她們倆都攔不住?這算怎回事呢?她們倆上西院幹什麼去?你也去看看哪!普天下,找不到另一個象你這樣松頭日腦的人!你娶小老婆,你生女兒,可是你管不住她們!這象什麼話呢?」曉荷手中掂著那張紅中,微笑著說:「小老婆是我娶的,不錯!女兒可是咱們倆養的,我不能負全責。」「別跟我胡扯!你不敢去呀,我去!我去把她們倆扯回來!」大赤包沒有交代一聲牌是暫停,還是散局,立起來就往院中走。

  瑞豐太太的胖臉由紅而紫,象個熟過了勁兒的大海茄。這把牌,她又起得不錯,可是大赤包離開牌桌,而且並沒交代一聲。她感到冤屈與恥辱。西院的哭聲,她好象完全沒有聽到。她是「一個心眼」的人。

  瑞豐忙過去安慰她:「錢家大概死了人!不是老頭子教日本人給槍斃了,就是大少爺病重。咱們家去吧!在咱們院子裡不至於聽得這麼清楚!走哇?」

  瑞豐太太一把拾起自己的小皮包,一把將那手很不錯的牌推倒,怒衝衝的往外走。

  「別走哇!」曉荷閃開了路,而口中挽留她。

  她一聲沒出。瑞豐搭訕著也往外走,口中啊啊著些個沒有任何意思的字。

  「再來玩!」曉荷不知送他們出去好,還是只送到院中好。他有點怕出大門。

  大赤包要往西院去的勇氣,到院中便消去了一大半。看瑞豐夫婦由屋裡出來,她想一手拉住一個,都把他們拉回屋中。可是,她又沒作到。她只能說出:「不要走!這太對不起了!改天來玩呀!」她自己也覺出她的聲音裡並沒帶著一點水分,而象枯朽了的樹枝被風刮動的不得已而發出些乾澀的響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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