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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這時候,錢家的老少兩位婦人放聲的哭起來。孫七爺聽到了一耳朵,趕緊說:「四大媽,聽!」

  四大媽的眼神兒差點事,可是耳朵並不沉。「怎麼啦?嘔!

  小崔,你把碗送過來吧,我趕緊到錢家看看去!」孫七跟著她,「我也去!」

  馬老太太見小崔已得到一碗肉,把餃子收回來一半,而教長順只送過一盤子去:「快去快來!別再出門啦,錢家不定又出了什麼事!」

  祁家過了個頂暗淡的秋節。祁老人和天佑太太都病倒,沒有起床。天佑吃了點老人生日剩下的菜,便到鋪子去;因為鋪夥們今天都歇工,他不能不去照應著點;他一向是在三節看著鋪子,而教別人去休息;因此,他給大家的工錢儘管比別家的小,可是大家還都樂意幫助他;他用人情補足了他們物質上的損失。他走後,瑞宣和韻梅輕輕的拌了幾句嘴。韻梅吃過了不很高興的午飯,就忙著準備晚間供月的東西。她並不一定十分迷信月亮爺,不過是想萬一它有一點點靈應呢,在這慌亂的年月,她就不應當不應酬得周到一些。再說呢,年年拜月,今年也似乎不可缺少,特別是在婆婆正臥病在床的時候。她須教婆婆承認她的能力與周到,好教婆婆放心養病,不必再操一點心。

  瑞宣滿腔的憂鬱,看她還弄那些近乎兒戲的東西,怒氣便找到了個出口:「真!你還弄那些個玩藝?」

  假若她和緩的說明了她的用意,瑞宣自然會因瞭解而改了口氣。可是,她的心中也並不高興,所以只覺得丈夫有意向她發氣,而忽略了說明真象的責任。「喲!」她的聲音不大,可是很清脆。「你看我一天到晚老鬧著玩,不作一點正經事,是不是?」說話的時候,她的眼神比言語還加倍的厲害。瑞宣不願意繼續的吵,因為他曉得越吵聲音就必定越大,教病著的老人們聽見不大好意思。他忍住了氣,可是臉上陰沉的要落下水來。他躲到院中,呆呆的看著樹上的紅石榴。

  在三點鐘左右的時候,他看見瑞豐夫婦都穿著新衣服往外走。瑞豐手裡提著個小蒲包,裡面裝的大概是月餅。他沒問他們上哪裡去,他根本看不起送禮探親家一類的事。瑞豐夫婦是到冠家去。

  冠先生與冠太太對客人的歡迎是極度熱烈的。曉荷拉住瑞豐的手,有三分多鐘,還不肯放開。他的呼吸氣兒裡都含著親熱與溫暖。大赤包,搖動著新燙的魔鬼式的頭髮,把瑞豐太太摟在懷中。祁氏夫婦來的時機最好。自從錢默吟先生被捕,全胡同的人都用白眼珠瞟冠家的人。雖然在口中,大赤包一勁兒的說「不在乎」,可是心中究竟不大夠味兒。大家的批評並不能左右她的行動,也不至於阻礙她的事情,因為他們都是些沒有勢力的人。不過,象小崔,孫七,劉棚匠,李四爺,那些「下等人」也敢用白眼瞟她,她的確有些吃不消。

  今天,看瑞豐夫婦來到,她覺得胡同中的「輿論」一定是改變了,因為祁家是這裡的最老的住戶,也就是「言論界」的代表人。瑞豐拿來的一點禮物很輕微,可是大赤包極鄭重的把它接過去——它是一點象徵,象徵著全胡同還是要敬重她,象敬重西太后一樣。無論個性怎樣強的人,當他作錯事的時候,心中也至少有點不得勁,而希望別人說他並沒作錯。瑞豐來訪,是給曉荷與大赤包來作證人——即使他們的行為不正,也還有人來巴結!

  瑞豐夫婦在冠家覺得特別舒服,象久旱中的花木忽然得到好雨。他們聽的,看的,和感覺到的,都恰好是他們所願意聽的,看的,與感覺到的。大赤包親手給他們煮了來自英國府的咖啡,切開由東城一家大飯店新發明的月餅。吸著咖啡,瑞豐慢慢的有了些醉意:冠先生的最無聊的話,也不是怎麼正好碰到他的心眼上,象小兒的胖手指碰到癢癢肉上那麼又癢癢又好受。冠先生的姿態與氣度,使他欽佩羡慕,而願意多來幾次,以便多多的學習。他的小幹臉上紅起來,眼睛在不偷著瞟尤桐芳與招弟姑娘的時候,便那麼閉一閉,象一股熱酒走到腹部時候那樣的微暈。

  瑞豐太太的一向懶洋洋的胖身子與胖臉,居然挺脫起來。她忽然有了脖子,身量高出來一寸。說著笑著,她連乳名——毛桃兒——也告訴了大赤包。

  「打幾圈兒吧?」大赤包提議。

  瑞豐沒帶著多少錢,但是絕對不能推辭。第一,他以為今天是中秋節,理應打牌。第二,在冠家而拒絕打牌,等於有意破壞秩序。第三,自己的腰包雖然不很充實,可是他相信自己的技巧不壞,不至於垮臺。瑞豐太太馬上答應了:「我們倆一家吧!我先打!」說著,她摸了摸手指上的金戒指,暗示給丈夫:「有金戒指呢!寧輸掉了它,不能丟人!」瑞豐暗中佩服太太的見識與果敢,可是教她先打未免有點不痛快。他曉得她的技巧不怎樣高明,而脾氣又——越輸越不肯下來。假若他立在她後邊,給她指點指點呢,她會一定把輸錢的罪過都歸到他身上,不但勞而無功,而且罪在不赦。他的小幹臉上有點發僵。

  這時候,大赤包問曉荷:「你打呀?」

  「讓客人!」曉荷莊重而又和悅的說:「瑞豐你也下場好了!」

  「不!我和她一家兒!」瑞豐自以為精明老練,不肯因技癢而失去控制力。

  「那麼,太太,桐芳或高第招弟,你們四位太太小姐們玩會兒好啦!我們男的伺候著茶水!」曉荷對婦女的尊重,幾乎象個英國紳士似的。

  瑞豐不能不欽佩冠先生了,於是爽性決定不立在太太背後看歪脖子胡。

  大赤包一聲令下,男女僕人飛快的跑進來,一眨眼把牌桌擺好,頗象機械化部隊的動作那麼迅速準確。

  桐芳把權利讓給了招弟,表示謙退,事實上她是怕和大赤包因一張牌也許又吵鬧起來。

  婦人們入了座。曉荷陪著瑞豐閒談,對牌桌連睬也不睬。「打牌,吃酒,」他告訴客人,「都不便相強。強迫誰打牌,正和揪著人家耳朵灌酒一樣的不合理。我永遠不搶酒喝,不爭著打牌;也不勉強別人陪我。在交際場中,我覺得我這個態度最妥當!」

  瑞豐連連的點頭。他自己就最愛犯爭著打牌和鬧酒的毛病。他覺得冠先生應當作他的老師!同時,他偷眼看大赤包。她活象一隻雌獅。她的右眼照管著自己的牌,左眼掃射著牌手們的神氣與打出的牌張;然後,她的兩眼一齊看一看桌面,很快的又一齊看到遠處坐著的客人,而遞過去一點微笑。她的微笑裡含著威嚴與狡猾,象雌獅對一隻小兔那麼威而不厲的逗弄著玩。她的抓牌與打牌幾乎不是胳臂與手指的運動,而象牌由她的手中蹦出或被她的有磁性的肉吸了來似的。她的肘,腕,甚至於乳房,好象都會抓牌與出張。出張的時節,她的牌撂得很響,給別人的神經上一點威脅,可是,那張牌到哪裡去了?沒人能知道,又給大家一點惶惑。

  假若有人不知進退的問一聲:「打的什麼?」她的回答又是那麼一點含著威嚴,與狡猾的微笑,使發問的人沒法不紅了臉。她自己胡了牌,隨著牌張的倒下,她報出胡數來,緊跟著就洗牌;沒人敢質問她,或懷疑她,她的全身象都發著電波,給大家的神經都通了電,她說什麼就必定是什麼。可是,別人胡了牌而少算了翻數,她也必定據實的指出錯誤:「跟我打牌,吃不了虧!輸贏有什麼關係,牌品要緊!」這,又使大家沒法不承認即使把錢輸給她,也輸得痛快。

  瑞豐再看他的太太,她已經變成在獅子旁邊的一隻肥美而可憐的羊羔。她的眼忙著看手中的牌,又忙著追尋大赤包打出就不見了的張子,還要抽出空兒看看冠家的人們是否在暗笑她。她的左手在桌上,緊緊的按著兩張牌,象唯恐他們會偷偷的跑出去;右手,忙著抓牌,又忙著調整牌,以致往往不到時候就伸出手去,碰到別人的手;急往回縮,袖子又撩倒了自己的那堵小竹牆。她的臉上的肌肉縮緊,上門牙咬著下嘴唇,為是使精力集中,免生錯誤,可是那三家的牌打得太熟太快,不知怎的她就落了空。「喲!」她不曉得什麼時候,誰打出的二索;她恰好胡二索調單——缺一門,二將,孤么,三翻!她只「喲」了一聲,不便再說什麼,多說更泄自己的氣。三家的二索馬上都封鎖住了,她只好換了張兒。她打出了二索,大赤包胡坎二索!大赤包什麼也沒說,而心中發出的電碼告訴明白了瑞豐太太:「我早就等著你的二索呢!」

  瑞豐還勉強著和曉荷亂扯,可是心中極不放心太太手上的金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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