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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你們要吃餃子是不是?」

  「大嫂的主意!她真有兩下子,什麼都知道!」「攙我起來,我幫她拌餡子去;她拌餡子老太鹹!」「媽你別動,我們有的是人!連我還下手呢!」

  「你?」媽媽笑了一下。她慢慢的自己坐起來。瑞全忙過去攙扶,而不知把手放在哪兒好。

  「算了吧!別管我,我會下地!這兩天我好多了!」事實上,她的病是象夏天的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當她精神好的時候,她幾乎和好人差不多;可是,忽然的一陣不舒服,她便須趕快去睡倒。

  慢慢的,她穿上了鞋,立了起來。立起來,她是那麼矮,那麼瘦,瑞全仿佛向來沒注意過似的;他有點驚訝。他很愛媽媽,可是向來沒想到過媽媽就是這樣的一個小老太太。再看,媽媽與祖父,父親,都長得不同。她不是祁家的人,可又是他的母親,他覺得奇怪,而不知怎麼的就更愛她。再看,她的臉色是那麼黃,耳朵薄得幾乎是透明的,他忽然感到一陣難過。上海開了仗,早晚他須由家裡跑出去;上海在呼喚他!他走了以後,誰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媽媽呢?是不是能再見到她呢?

  「媽!」他叫出來,想把心中的秘密告訴她。

  「啊?」

  「啊——沒什麼!」他跑到院中,仰頭看著那又高又藍的天,吐了口氣。

  他到東屋看了看,見大嫂沒有容納他幫忙包餃子的表示,沒出聲,找了大哥去。

  「大哥!我該走了吧?想想看,上海一開仗,得用多少人,我不能光坐在家裡等好消息!」

  「到上海去?」

  「是呀!以前,想走我找不到目的地;現在有了去處,還不走?再不走,我就要爆炸了!」

  「怎麼走呢?天津有日本人把住,你又年輕力壯,又象學生的樣子,日本人能輕易放你過去?我不放心!」「你老這麼婆婆媽媽的,大哥!這根本是冒險的事,沒法子想得周到!溜出北平去再說,走一步再打算第二步!」「咱們再仔細想一想!」瑞宣含著歉意的說。「怎樣走?怎樣化裝?帶什麼東西?都須想一想!」

  「要是那樣,就別走啦!」瑞全並沒發氣,可是不耐煩的走出去。

  瑞豐有點見風駛舵。見大家多數的都喜歡上海開仗的消息,他覺得也應當隨聲附和。在他心裡,他並沒細細的想過到底打好,還是不打好。他只求自己的態度不使別人討厭。

  瑞豐剛要讚美抗戰,又很快的改了主意,因為太太的口氣「與眾不同」。

  瑞豐太太,往好裡說,是長得很富泰;往壞裡說呢,乾脆是一塊肉。身量本就不高,又沒有脖子,猛一看,她很象一個啤酒桶。臉上呢,本就長得蠢,又儘量的往上塗抹顏色,頭髮燙得象雞窩,便更顯得蠢而可怕。瑞豐乾枯,太太豐滿,所以瑞全急了的時候就管他們叫「剛柔相濟」。她不只是那麼一塊肉,而且是一塊極自私的肉。她的腦子或者是一塊肥油,她的心至好也不過是一塊象蹄髈一類的東西。

  「打上海有什麼可樂的?」她的厚嘴唇懶懶的動彈,聲音不大,似乎喉眼都糊滿脂肪。「我還沒上過上海呢!炮轟平了它,怎麼辦?」

  「轟不平!」瑞豐滿臉賠笑的說:「打仗是在中國地,大洋房都在租界呢,怎能轟平?就是不幸轟平了,也沒關係;趕到咱們有錢去逛的時候,早就又修起來了;外國人多麼闊,說修就修,說拆就拆,快得很!」

  「不論怎麼說,我不愛聽在上海打仗!等我逛過一回再打仗不行嗎?」

  瑞豐很為難,他沒有阻止打仗的勢力,又不願得罪太太,只好不敢再說上海打仗的事。

  「有錢去逛上海,」太太並不因瑞豐的沉默而消了氣:「你多咱才能有錢呢?嫁了你才算倒了黴!看這一家子,老少男女都是嗇刻鬼,連看回電影都好象犯什麼罪似的!一天到晚,沒有說,沒有笑,沒有玩樂,老都撅著嘴象出喪的!」「你別忙啊!」瑞豐的小幹臉上笑得要裂縫子似的,極懇切的說:「你等我事情稍好一點,夠咱們花的,再分家搬出去呀!」

  「等!等!等!老是等!等到哪一天?」瑞豐太太的胖臉漲紅,鼻窪上冒出油來。

  中國的飛機出動!北平人的心都跳起多高!小崔的耳邊老象有飛機響似的,抬著頭往天上找。他看見一隻敵機,但是他硬說是中國的,紅著倭瓜臉和孫七辯論:「要講剃頭刮臉,我沒的可說;你拜過師,學過徒!說到眼神,就該你閉上嘴了;尊家的一對眼有點近視呀!我看得清楚極了!飛機的翅膀上畫著青天白日;一點錯沒有!咱們的飛機既能炸上海,就能炸北平!」

  孫七心中本來也喜歡咱們的飛機能來到北平,可是經小崔一說,他就不能不借題抬幾句杠。及至小崔攻擊到他的近視眼,他認了輸,夾著小白布包,笑嘻嘻的到鋪戶去作活。到了鋪戶中,他把小崔的話擴大了一些,告訴給小商人們。他一手按著人家的臉,一手用刀在臉上和下巴底下刮剃,低聲而懇切的說:「我剛才看見七架咱們的轟炸機,好大個兒!翅兒上畫著青天白日,清楚極了!」人家在他的剃刀威脅之下,誰也不敢分辯。

  小崔哼唧著小曲,把車拉出去。到車口,他依然廣播著他看見了中國飛機。在路上,看到日本兵,他揚著點臉飛跑;跑出相當的遠,他高聲的宣佈:「全殺死你們忘八日的!」而後,把咱們的飛機飛過天空的事,告訴給坐車的人。

  李四爺許久也沒應下活來——城外時時有炮聲,有幾天連巡警都罷了崗,誰還敢搬家呢。今天,他應下一檔兒活來,不是搬家,而是出殯。他的本行是「窩脖兒」,到了晚年,他也應喪事;他既會穩當的捆紮與挪移箱匣桌椅,當然也能沒有失閃的調動棺材。在護國寺街口上,棺材上了杠。一把紙錢象大白蝴蝶似的飛到空中,李四爺的尖銳清脆的聲音喊出:「本家兒賞錢八十吊啊!」抬杠的人們一齊喊了聲「啊!」李四爺,穿著孝袍,精神百倍的,手裡打著響尺①,好象把滿懷的顧慮與牢騷都忘了。

  【①響尺:出殯起杠時,用兩根尺樣長的木器互擊。】

  李四大媽在小羊圈口上,站得緊靠馬路邊,為是看看丈夫領殯——責任很重的事——的威風。擦了好幾把眼,看見了李四爺,她含笑的說了聲:「看這個老東西!」

  棚匠劉師傅也有了事作。警察們通知有天棚的人家,趕快把棚席拆掉。警察們沒有告訴大家拆棚的理由,可是大家都猜到這是日本鬼子怕中央的飛機來轟炸;席棚是容易起火的。劉師傅忙著出去拆棚。高高的站在房上,他希望能看到咱們的飛機。

  小文夫婦今天居然到院中來調嗓子,好象已經不必再含羞帶愧的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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