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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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四號的馬老寡婦也到門口來看看。她最膽小,自從蘆溝橋響了炮,她就沒邁過街門的門坎。她也不許她的外孫——十九歲的程長順——去作生意,唯恐他有什麼失閃。她的頭髮已完全白了,而渾身上下都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手指上還戴著四十年前的式樣的,又重又大的,銀戒指。她的相貌比李四媽還更和善;心理也非常的慈祥,和李四媽差不多。可是,她在行動上,並不象李四媽那樣積極,活躍,因為自從三十五歲她就守寡,不能不沉穩謹慎一些。 她手中有一點點積蓄,可是老不露出來。過日子,她極儉省,並且教她的外孫去作小生意。外孫程長順在八歲的時候父母雙亡,就跟著外婆。他的頭很大,說話有點囔鼻,象患著長期傷風似的。因為頭大,而說話又嗚囔嗚囔的,所以帶著點傻相;其實他並不傻。外婆對他很好,每飯都必給他弄點油水,她自己可永遠吃素。在給他選擇個職業的時候,外婆很費了一番思索;結果是給他買了一架舊留聲機和一兩打舊唱片子,教他到後半天出去轉一轉街。長順非常喜歡這個營業,因為他自己喜歡唱戲。他的營業也就是消遣。他把自己所有的唱片上的戲詞與腔調都能唱上來。遇到片子殘破,中間斷了一點的時候,他會自己用嘴哼唧著給補充上。 有時候,在給人家唱完半打或一打片子之後,人家還特煩他大聲的唱幾句。他說話時雖嗚囔嗚囔的,唱起來可並不這樣;反之,正因為他的鼻子的關係,他的歌唱的尾音往往收入鼻腔,聽起來很深厚有力。他的生意很不錯,有幾條街的人們專等著他,而不照顧別人。他的囔鼻成了他的商標。他的志願是將來能登臺去唱黑頭,因他的腦袋既大,而又富於鼻音。這一程子,長順悶得慌極了!外婆既不許他出去轉街,又不准他在家裡開開留聲機。每逢他剛要把機器打開,外婆就說:「別出聲兒呀,長順,教小日本兒,聽見還了得!」今天,長順告訴外婆:「不要緊了,我可以出去作買賣啦!上海也打上了,咱們的飛機,一千架,出去炸日本鬼子!咱們准得打勝!上海一打勝,咱們北平就平安了!」 外婆不大信長順的話,所以大著膽子親自到門外調查一下;倒仿佛由門外就能看到上海似的。 老太太的白髮,在陽光下,發著一圈兒銀光。大槐樹的綠色照在她的臉上,給皮膚上的黃亮光兒減去一些,有皺紋的地方都畫上一些暗淡的細道兒。胡同裡沒有行人,沒有動靜,她獨自立了一會兒,慢慢的走回屋中去。 「怎樣?外婆!」長順急切的問。 「倒沒有什麼,也許真是平安了!」 「上海一開仗,咱們准打勝!外婆你信我的話,准保沒錯兒!」長順開始收拾工具,準備下午出去作生意。 全胡同中,大家都高興,都準備著迎接勝利,只有冠曉荷心中不大痛快。他的事情還沒有眉目。假若事情已定,他大可以馬上去渾水摸魚,管什麼上海開仗不開仗。但是,事情既沒決定,而上海已經在抗戰,萬一中國打勝,他豈不是沒打到狐狸而弄來一屁股臊?他很不痛快的決定這兩天暫時停止活動,看看風色再說。 大赤包可深不以為然:「你怎麼啦?事情剛開頭兒,你怎麼懈了勁兒呢?上海打仗?關咱們什麼屁事?憑南京那點兵就打得過日本?笑話!再有六個南京也不行!」大赤包差不多象中了邪。她以為後半世的產業與享受都憑此一舉,絕對不能半途而廢。 湊巧,六號住的丁約翰回來了。丁約翰的父親是個基督徒,在庚子年被義和團給殺了。父親殉道,兒子就得到洋人的保護;約翰從十三歲就入了「英國府」作打雜兒的。漸漸的,他升為擺台的,現在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雖然擺台的不算什麼很高貴的職業,可是由小羊圈的人們看來,丁約翰是與眾不同的。他自己呢也很會吹噓,一提到身家,他便告訴人家他是世襲基督徒,一提到職業,他便聲明自己是在英國府作洋事——他永遠管使館叫作「府」,因為「府」只比「宮」次一等兒。他在小羊圈六號住三間正房,並不象孫七和小崔們只住一間小屋。他的三間房都收拾得很乾淨,而且頗有些洋擺設:案頭上有許多內容一樣而封面不同的洋書——四福音書和聖詩;櫥子裡有許多殘破而能將就使用的啤酒杯,香檳杯,和各式樣的玻璃瓶與咖啡盒子。論服裝,他也有特異之處,他往往把舊西服上身套在大衫上當作馬褂——當然是洋馬褂。 在全胡同裡,他只與冠家有來往。這因為:第一,他看不起別的人家,而大家也並不怎麼特別尊敬他,所以彼此兩便,不必往來;第二,他看得起冠家,而冠家也能欣賞他的洋氣,這已經打下友誼的基礎,再加上,他由「府」裡拿出來的一點黃油,咖啡,或真正的牛津橙子醬什麼的,只有冠家喜歡要,懂得它們是多麼地道,所以雙方就更多了一些關係——他永遠把這類的洋貨公道的賣給冠家。 這次,他只帶來半瓶蘇格蘭的灰色奇酒,打算白送給冠先生。 假若丁約翰是在隨便的一家西餐館擺台,大赤包必定不會理會他,即使他天天送來黃油與罐頭。丁約翰是在英國府擺台,這就大有文章了。假若宮裡的太監本來是殘廢的奴役,而因在皇宮裡的關係被人另眼看待,那麼,大赤包理當另眼看待丁約翰。她覺得丁約翰本人與丁約翰所拿來的東西,都不足為奇,值得注意的倒是「英國府」那三個有聲勢的字。丁約翰來自英國府,那些東西來自英國府,這教大赤包感到冠家與英國使館有了聯繫,一點可驕傲的聯繫!每逢她給客人拿出咖啡或果醬的時候,她必要再三的說明:「這是由英國府拿出來的!」「英國府」三個字仿佛粘在了她的口中,象口香糖似的那麼甜美。 見丁約翰提著酒瓶進來,她立刻停止了申斥丈夫,而把當時所能搬運到臉上的笑意全搬運上來:「喲!丁約翰!」她也非常喜歡「約翰」這兩個字。雖然它們不象「英國府」那麼堂皇雄偉,可是至少也可以與「沙丁魚」「灰色奇酒」並駕齊驅的含有洋味。 丁約翰,四十多歲,臉刮得很光,背挺得很直,眼睛永遠不敢平視,而老向人家的手部留意,好象人們的手裡老拿著刀叉似的。聽見大赤包親熱的叫他,他只從眼神上表示了點笑意——在英國府住慣了,他永遠不敢大聲的說笑。「拿著什麼?」大赤包問。 「灰色奇!送給你的,冠太太!」 「送?」她的心裡顫動了一下。她頂喜歡小便宜。接過去,象抱吃奶的嬰孩似的,她把酒瓶摟在胸前。「謝謝你呀,約翰!你喝什麼茶?還是香片吧?你在英國府常喝紅茶,該換換口味!」 「坐下,約翰!」冠先生也相當的客氣。「有什麼消息沒有?上海的戰事,英國府方面怎麼看?」 「中國還能打得過日本嗎?外國人都說,大概有三個月,至多半年,事情就完了!」丁約翰很客觀的說,倒仿佛他不是中國人,而是英國的駐華外交官。 「怎麼完?」 「中國軍隊教人家打垮!」 大赤包聽到此處,一興奮,幾乎把酒瓶掉在地上。「冠曉荷!你聽見沒有?雖然我是個老娘們,我的見識可不比你們男人低!把膽子壯起點來,別錯過了機會!」 冠曉荷楞了一小會兒,然後微笑了一下:「你說的對!你簡直是會思想的坦克車!」 §十一 生在某一種文化中的人,未必知道那個文化是什麼,象水中的魚似的,他不能跳出水外去看清楚那是什麼水。假若他自己不能完全客觀的去瞭解自己的文化,那能夠客觀的來觀察的旁人,又因為生活在這種文化以外,就極難咂摸到它的滋味,而往往因一點胭脂,斷定他美,或幾個麻斑而斷定他醜。不幸,假若這個觀察者是要急於搜集一些資料,以便證明他心中的一點成見,他也許就只找有麻子的看,而對擦胭脂的閉上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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