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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我想錢先生決不肯作這樣的事!」

  「咱們還沒見著他呢,怎能斷定?誰的心裡怎麼樣,很難不詳談就知道!」

  瑞宣的胖臉微微紅起來。「我自己就不幹!」他以為這一句話一定開罪于冠先生,而可以不再多囉嗦了。冠先生並沒惱,反倒笑了一下:「你不作詩,畫畫,也沒關係!我也不會!我是說由默翁作文章,咱們倆主持事務。早一點下手,把牌子創開,日本人必聞風而至,咱們的小羊圈就成了文化中心!」

  瑞宣再不能控制自己,冷笑得出了聲。

  「你再想想看!」冠先生立起來。「我覺得這件事值得作!作好了,于我們有益;作不好呢也無損!」一邊說,他一邊往院中走。「要不這樣好不好?我來請客,把錢先生請過來,大家談談?他要是不願上我那裡去呢,我就把酒菜送到這邊來!你看怎樣?」

  瑞宣答不出話來。

  走到大門口,冠先生又問了聲:「怎樣?」

  瑞宣自己也不知道哼了一句什麼,便轉身進來。他想起那位竇神父的話。把神父的話與冠曉荷的話加在一處,他打了個冷戰。

  冠曉荷回到家中,正趕上冠太太回來不久。她一面換衣服,一面喊洗臉水和酸梅湯。她的赤包兒式的臉上已褪了粉,口與鼻大吞大吐的呼吸著,聲勢非常的大,仿佛是剛剛搶過敵人的兩三架機關槍來似的。

  大赤包對丈夫的財祿是絕對樂觀的。這並不是她信任丈夫的能力,而是相信她自己的手眼通天。在這幾天內,她已經和五位闊姨太太結為幹姊妹,而且順手兒贏了兩千多塊錢。她預言:不久她就會和日本太太們結為姊妹,而教日本的軍政要人們也來打牌。

  因為滿意自己,所以她對別人不能不挑剔。「招弟!你幹了什麼?高第你呢?怎麼?該加勁兒的時候,你們反倒歇了工呢?」然後,指槐罵柳的,仍對兩位小姐發言,而目標另有所在:「怎麼,出去走走,還曬黑了臉嗎?我的臉皮老,不怕曬!我知道幫助丈夫興家立業,不能專仗著臉子白,裝他媽的小妖精!」

  說完,她伸著耳朵聽;假若尤桐芳有什麼反抗的表示,她準備大舉進攻。

  尤桐芳,可是,沒有出聲。

  大赤包把槍口轉向丈夫來:「你今天怎麼啦?也不出去?把事情全交給我一個人了?你也不害羞!走,天還早呢,你給我乖乖的再跑一趟去!你又不是裹腳的小妞兒,還怕走大了腳?」

  「我走!我走!」冠先生拿腔作調的說。「請太太不要發脾氣!」說罷,戴起帽子,懶洋洋的走出去。

  他走後,尤桐芳對大赤包開了火。她頗會調動開火的時間:冠先生在家,她能忍就忍,為是避免禍首的罪名;等他一出門,她的槍彈便擊射出來。大赤包的嘴已很夠野的,桐芳還要野上好幾倍。罵到連她自己都覺難以入耳的時候,她會坦率的聲明:「我是唱玩藝兒出身滿不在乎!」尤桐芳不記得她的父母是誰,「尤」是她養母的姓。四歲的時候,她被人拐賣出來。八歲她開始學鼓書。她相當的聰明,十歲便登臺掙錢。十三歲,被她的師傅給強姦了,影響到她身體的發育,所以身量很矮。小扁臉,皮膚相當的細潤,兩隻眼特別的媚。她的嗓子不錯,只是底氣不足,往往唱著唱著便聲嘶力竭。

  她的眼補救了嗓子的不足。為生活,她不能不利用她的眼幫助歌唱。她一出臺,便把眼從右至左打個圓圈:使台下的人都以為她是看自己呢。因此,她曾經紅過一個時期。她到北平來獻技的時候,已經是二十二歲。一來是,北平的名角太多;二來是她曾打過二次胎,中氣更不足了;所以,她在北平不甚得意。就是在她這樣失意的時候,冠先生給她贖了身。大赤包的身量——先不用多說別的——太高,所以他久想娶個矮子。

  假若桐芳能好好的讀幾年的書,以她的身世,以她的聰明,她必能成為一個很有用的小女人。退一步說,即使她不讀書,而能堂堂正正的嫁人,以她的社會經驗,和所受的痛苦,她必能一撲納心①的作個好主婦。她深知道華美的衣服,悅耳的言笑,豐腴的酒席,都是使她把身心腐爛掉,而被扔棄在爛死崗子的毒藥。在表面上,她使媚眼,她歌唱,她開玩笑,而暗地裡她卻以淚洗面。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姊妹親戚;睜開眼,世界是個空的。在空的世界中,她須向任何人都微笑,都飛眼,為是賺兩頓飯吃。在二十歲的時候,她已明白了一切都是空虛,她切盼遇到個老實的男人,給她一點生活的真實。可是,她只能作姨太太!除了她的媚眼無法一時改正——假如她遇上一個好男人——她願立刻改掉一切的惡習。

  【①一撲納心:一心一意。】

  但是,姨太太是「專有」的玩物;她須把媚惑眾人的手段用來取悅一個人。再加上大赤包的嫉妒與壓迫,她就更須向丈夫討好,好不至於把到了口的飯食又丟掉。一方面,她須用舊有的誘惑技巧拴住丈夫的心,另一方面,她決定不甘受欺侮,以免變成墊在桌腿下的青蛙。況且,在心裡,她不比任何人壞;或者,因為在江湖上走慣了,她倒比一般的人更義氣一些。以一個女人來說,她也不比任何女人更不貞節。雖然她十三歲就破了身,二十二歲就已墮過兩次胎,可是那並不是她自己的罪惡。因此,大赤包越攻擊她,她便越要抗辯,她覺得大赤包沒有罵她的資格。不幸,她的抗辯,本來是為得到瞭解,可是因為用了詬罵的形式來表達,便招來更多的攻擊與仇恨。她也就只好將錯就錯的繼續反攻。

  今天,她的責駡不僅是為她自己,而且是為了她的老家——遼寧。她不准知道自己是關外人不是,但是她記得在瀋陽的小河沿賣過藝,而且她的言語也是那裡的。既無父母,她願妥定的有個老家,好教自己覺得不是無根的浮萍。她知道日本人騙去了她的老家,也曉得日本人是怎樣虐待著她的鄉親,所以她深恨大赤包的設盡方法想接近日本人。在全家裡,她只和高第說得來。冠曉荷對她相當的好,但是他的愛她純粹是寵愛玩弄,而毫無尊重的意思。高第呢,既不得父母的歡心,當然願意有個朋友,所以對桐芳能平等相待,而桐芳也就對高第以誠相見。

  桐芳叫駡了一大陣以後,高第過來勸住了她。雷雨以後,多數是晴天;桐芳把怨氣放盡,對高第特別的親熱。兩個人談起心來。一來二去的,高第把自己的一點小秘密告訴了桐芳,引起桐芳許多的感慨。

  「托生個女人,唉,就什麼也不用說了!我告訴你,大小姐,一個女人就象一個風箏。別看它花紅柳綠的,在半天空中搖搖擺擺,怪美的,其實那根線兒是在人家手裡呢!不服氣,你要掙斷那根線兒,好,你就頭朝下,不是落在樹上,就是掛在電線上,連尾巴帶翅膀,全扯得稀爛,比什麼都難看!」牢騷了一陣,她把話拉回來:「我沒見過西院裡的二爺。不過,要嫁人的話,就嫁個老老實實的人;不怕窮點,只要小兩口兒能消消停停的過日子就好!你甭忙,我去幫你打聽!我這一輩子算完了,睜開眼,天底下沒有一個親人!不錯,我有個丈夫;可是,又不算個丈夫!也就是我的心路寬,臉皮厚!要不然,我早就紮在尿窩子裡死啦!得啦,我就盼著你有一門子好親事,也不枉咱們倆相好一程子!」

  高第的短鼻子上縱起不少條兒笑紋。

  §十

  北平的天又高起來!八一三!上海的炮聲把久壓在北平人的頭上的黑雲給掀開了!

  祁瑞宣的眉頭解開,胖臉上擁起一浪一浪的笑紋,不知不覺的低聲哼著岳武穆的《滿江紅》。

  瑞全扯著小順兒,在院中跳了一個圈,而後把小妞子舉起來,扔出去,再接住,弄得妞子驚顫的尖聲笑著,而嚇壞了小順兒的媽。

  「老三!你要是把她的嫩胳臂嫩腿摔壞了,可怎麼辦!」小順兒的媽高聲的抗議。

  祁老人只曉得上海是個地名,對上海抗戰一點也不感興趣,只慨歎著說:「劫數!劫數!這又得死多少人呀!」

  天佑在感情上很高興中國敢與日本決一死戰,而在理智上卻擔憂自己的生意:「這一下子更完了,貨都由上海來啊!」「爸爸,你老想著那點貨,就不為國家想想!」瑞全笑著責備他老人家。

  「我並沒說打日本不好哇!」天佑抱歉的聲辯。小順兒的媽莫名其妙,也不便打聽,看到大家都快活,她便加倍用力的工作,並且建議吃一頓茴香餡的餃子。歪打正著,瑞全以為大嫂是要以吃餃子紀念這個日子,而大加誇讚。「大嫂我幫著你包!」

  「你呀?歇著吧!打慣了球的手,會包餃子?別往臉上貼金啦!」

  天佑太太聽到大家吵嚷,也出了聲:「怎麼啦?」

  瑞全跑到南屋,先把窗子都打開,而後告訴媽媽:「媽!上海也開了仗!」

  「好!蔣委員長作大元帥吧?」

  「是呀!媽,你看咱們能打勝不能?」瑞全喜歡得忘了媽媽不懂得軍事。

  「那誰知道呀!反正先打死幾萬小日本再說!」「對!媽你真有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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