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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九

  要是依著日本軍閥的心意,當然最如意與簡明的打算,是攻陷一處便成立個軍政府,以軍人作首領,而把政治用槍刺挑著。但是,這樣去作,須一下手便有通盤的軍事計劃與雄厚的兵力。事實上,他們有極大的侵略野心,而沒有整個的用兵計劃與龐大得足以一鼓而攻下華北的兵力。他們的野心受了欺詐的誘惑,他們想只要東響幾聲炮,西放一把火,就能使中華的政府與人民喪膽求和,而他們得以最小的損失換取最大的利益。欺詐是最危險的事,因為它會翻過頭來騙你自己。

  日本軍人攻下了北平與天津,而戰事並沒有完結。他們須將錯就錯的繼續打下去,而不能不把用槍刺穿住的肥肉分給政客們與資本家們一些。他們討厭政客與大腹賈,可是沒法子不准他們分肥。他們更討厭中國的漢奸,而漢奸又恰好能幫助他們以很小的兵力鎮服一座城或一個縣分。他們須擦一擦手上的血,預備和他們所討厭的政客與漢奸握手。握手之後,那些政客與漢奸會給他們想出許多好聽的字眼,去欺騙中國人與他們自己。他們最不願要和平,而那些小鼻小眼的人卻提出「和平」;他們本只忠於自己——為升官,為搶錢,而發動戰爭——而政客們偏說他們是忠於天皇。「武士道」的精神,因此,一變而為欺人與自欺,而應當叱吒風雲的武士都變成了小丑。

  假若他們不是這樣,而坦率的自比于匈奴或韓尼布爾,以燒紅的鐵鞭去擊碎了大地,他們在歷史上必定會留下個永遠被詛咒的名聲,象魔鬼永遠與天使對立似的。但是,他們既要殺人放火,而又把血跡與火場用紙掩蓋上。歷史上將無以名之,而只能很勉強的把他們比作黃鼬或老鼠。北平為老鼠們淨了街。老鼠是詭詐而怕人的。

  他們的聚議,假若不是因戰爭催迫著,將永無結果。他們非教政客與漢奸們來幫忙不可,可是幫忙即須染指。他們應教別人分潤多少?分潤什麼?自己搶來的,而硬看著別人伸手來拿,不是什麼好受的事,特別是在鼠眼的東洋武士們。假若照著他們的本意,他們只須架上機關槍,一刻鐘的工夫便把北平改成個很大的屠場,而後把故宮裡的寶物,圖書館的書籍,連古寺名園裡的奇花與珍貴的陳設,統統的搬了走,用不著什麼拐彎抹角的作文章。可是,還有許多西洋人在北平,東洋的武士須戴上一張面具,遮蓋上猙獰的面孔。政客們又說,這是政治問題,不應當多耗費子彈。資本家們也笑容可掬的聲明,屠殺有背于經濟的原理。最後,漢奸們打躬作揖的陳述,北平人是最老實的,決不抗日,應求「皇軍」高抬貴手。於是,最簡單的事變成很複雜,而屠殺劫搶變為組織政府與施行「王道」。

  這樣的從軍事佔領迂回到組織政府,使藏在天津的失意軍閥與官僚大為失望。他們的作官與摟錢的欲望,已經隨著日寇的侵入而由期待變為馬上可以如願以償。他們以為只要一向日本軍人磕頭便可以富貴雙臨。沒料到,日本軍是要詳加選擇,而並不摸摸腦袋就算一個人。同時,日本軍人中既有派別,而政客與資本家又各有黨系,日本人須和日本人鬥爭,華人也就必須隨著亂轉,而不知道主要的勢力是在哪裡。他們的簡單的認日本軍閥為義父的辦法須改為見人就叫爸爸。他們慌亂、奔走、探聽、勾結、競爭、唯恐怕落選——這回能登臺,才能取得「開國元勳」的資格與享受。他們象暑天糞窖的蛆那麼活躍。

  更可憐的是冠曉荷一類的人。他們所巴結的人已經是慌亂而不知究竟如何,他們自己便更摸不清頭腦。他們只恨父母沒多給了他們兩條腿!他們已奔走得筋疲力盡,而事情還是渺茫不定。

  冠曉荷的俊美的眼已陷下兩個坑兒,臉色也黑了一些。他可是一點也不灰心,他既堅信要轉好運,又絕不疏忽了人事。他到處還是侃侃而談,談得嗓子都有點發啞,口中有時候發臭。他買了華達丸含在口中,即使是不說話的時候,口中好還有些事作。他的事情雖然還沒有眉目,他可是已經因到各處奔走而學來不少名詞與理論;由甲處取來的,他拿到乙處去賣;然後,由乙處又學來一半句,再到丙處去說。實在沒有地方去說,他還會在家中傳習給太太與女兒。而且,這樣的傳習與宣傳,還可以掩飾自己的失敗,常常的在一語未完而打個哈欠什麼的,表示自己因努力而感到疲乏。假若他的事情已經成功,他一定不會有什麼閒心去關切,或稍稍的注意,老街舊鄰們。現在,事情還沒有任何把握,他就注意到鄰居們:為什麼象祁瑞宣那樣的人們會一聲不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呢?他們究竟有什麼打算與把握呢?對錢默吟先生,他特別的注意。他以為,象錢先生那樣的年紀,學問,與為人,必定會因日本人來到而走一步好運。在他這幾天的奔走中,他看到不少的名士們,有的預備以詩文結交日本朋友,打算創立個詩社什麼的。

  從這些詩人騷客的口中,冠曉荷學會了一套:「日本人是喜歡作詩的,而且都作中國舊詩!要不怎麼說白話詩沒價值呢!」

  有的預備著以繪畫和書法為媒,與日本人接近,冠曉荷又學會一套:

  「藝術是沒有國籍的,中國人作畫,正和日本人一樣,都要美。我們以美易美,也就沒什麼誰勝誰敗之分了!」有的預備著以種花草為保身之計,他們說:「日本人最愛花草。在東洋,連插花瓶都極有講究!大家在一塊兒玩玩花草,也就無須乎分什麼中國人與日本人了!」這一套也被冠先生學會。

  這些準備與言論,使冠曉荷想到錢默吟。錢先生既會詩文,又會繪畫,還愛種花;全才!他心中一動:嘔!假若打著錢先生的旗號,成立個詩社或畫社,或開個小鮮花店,而由他自己去經營,豈不就直接的把日本人吸引了來,何必天天求爺爺告奶奶的謀事去呢?

  想到這裡,他也恍然大悟,嘔!怨不得錢先生那麼又臭又硬呢,人家心裡有數兒呀!他很想去看看錢先生,但是又怕碰壁。想起上次在祁家門口與錢先生相遇的光景,他不肯再去吃釘子。他想還是先到祁家打聽一下好。假若祁瑞宣有什麼關於錢默吟的消息,他再決定怎樣去到錢宅訪問——只要有希望,碰釘子也不在乎。同時,他也納悶祁瑞宣有什麼高深莫測的辦法,何以一點也不慌不忙的在家裡蹲著。含上一顆華達丸,梳了梳頭發,他到祁家來看一眼。「瑞宣!」他在門口拱好了手,非常親切的叫:「沒事吧?我來看看你們!」

  同瑞宣來到屋中,落了坐,他先誇獎了小順兒一番,然後引入正題:「有甚麼消息沒有?」

  「沒有呢!」

  「太沉悶了!」冠曉荷以為瑞宣是故意有話不說,所以想用自己的資料換取情報:「我這幾天不斷出去,真實的消息雖然很少,可是大致的我已經清楚了大勢所趨。一般的說,大家都以為中日必須合作。」

  「哪個大家?」瑞宣本不想得罪人,但是一遇到冠先生這路人,他就不由的話中帶著刺兒。

  冠先生覺到了那個刺兒,轉了轉眼珠,說:「自然,我們都希望中國能用武力阻止住外患,不過咱們打得過日本與否,倒是個問題。北平呢,無疑的是要暫時由日本人佔領,那麼,我想,象咱們這樣有點用處的人,倒實在應當出來作點事,好少教我們的人民吃點虧。在這條胡同裡,我就看得起你老哥和錢默翁,也就特別的關切你們。這幾天,默翁怎樣?」「這兩天,我沒去看他。」

  「他是不是有什麼活動呢?」

  「不知道!他恐怕不會活動吧,他是詩人!」

  「詩人不見得就不活動呀!聽說詩人杜秀陵就很有出任要職的可能!」

  瑞宣不願再談下去。

  「咱們一同看看默翁去,好不好?」

  「改天吧!」

  「哪一天?你定個時間!」

  瑞宣被擠在死角落裡,只好改敷衍為進攻。「找他幹什麼呢?」

  「是呀,」曉荷的眼放出光來,「這就是我要和你商量商量的呀!我知道錢先生能詩善畫,而且愛養花草。日本人呢,也喜歡這些玩藝兒。咱們——你,我,錢先生——要是組織個什麼詩畫社,消極的能保身,積極的還許能交往上日本人,有點什麼發展!我們一定得這麼作,這確乎是條平妥的路子!」「那麼,冠先生,你以為日本人就永遠佔據住咱們的北平了?」

  「他們佔據一個月也好,一百年也好,咱們得有個準備。說真的,你老哥別太消極!在這個年月,咱們就得充分的活動,好弄碗飯吃,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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