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老舍 > 四世同堂 | 上頁 下頁
一三


  「我看哪,你是又想仲石了,沒有別的!」

  「我倒真願去問問他,到底這都是怎麼一回事!」

  仲石是錢家那個以駛汽車為業的二少爺。他長得相當的英俊,在駛著車子的時候,他的臉蛋紅紅的,頭髮蓬鬆著,顯出頂隨便,而又頂活潑的樣子,及至把藍布的工人服脫掉,換上便裝,頭髮也梳攏整齊,他便又象個幹淨利落的小機械師。雖然他與冠家是緊鄰,他可是向來沒注意過冠家的人們,因為第一他不大常回家來,第二他很喜愛機械,一天到晚他不是耍弄汽車上的機件,(他已學會修理汽車),便是拆開再安好一個破表,或是一架收音機;他的心裡幾乎沒想過女人。他的未婚妻是他嫂子的叔伯妹妹,而由媽媽硬給他定下的。他看嫂子為人老實規矩,所以也就相信她的叔伯妹妹也必定錯不了。他沒反對家中給他定婚,也沒怎樣熱心的要結婚。趕到媽媽問他「多咱辦喜事啊」的時候,他總是回答:「不忙!等我開了一座修理汽車行再說!」他的志願是開這麼一個小鋪,自東自夥,能夠裝配一切零件。他願意躺在車底下去擺弄那些小東西;弄完,看著一部已經不動的車又能飛快的跑起來,他就感到最大的欣悅。

  有一個時期,他給一家公司開車,專走湯山。高第,有一次,參加了一個小團體,到湯山旅行,正坐的是仲石的車。她有點暈車,所以坐在了司機臺上。她認識仲石,仲石可沒大理會她。及至說起話來,他才曉得她是冠家的姑娘,而對她相當的客氣。在他,這不過是情理中當然的舉動,絲毫沒有別的意思。可是,高第,因為他的模樣的可愛,卻認為這是一件羅曼司的開始。

  高第有過不少的男友,但是每逢他們一看到招弟,便馬上象蜂兒看到另一朵更香蜜的花似的,而放棄了她。她為這個和妹妹吵嘴,妹妹便理直氣壯的反攻:「我並不要搶你的朋友,可是他們要和我相好,有什麼辦法呢?也許是你的鼻子不大討人喜歡吧?」這種無情的攻擊,已足教高第把眼哭腫,而媽媽又在一旁敲打著:「是呀,你要是體面點,有個人緣兒,能早嫁個人,也教我省點心啊!」媽媽的本意,高第也知道,是假若她能象妹妹一樣漂亮,嫁個闊人,對冠家豈不有很大的好處麼?

  因此,高第漸漸的學會以幻想作安慰。她老想有朝一日,她會忽然的遇到一個很漂亮的青年男子,在最靜僻的地方一見傾心,直到結婚的時候才教家中看看他是多麼體面,使他們都大吃一驚。她需要愛;那麼,既得不到,她便在腦中給自己製造。

  遇見了仲石,她以為心裡所想的果然可以成為事實!她的耳朵幾乎是釘在了西牆上,西院裡的一咳一響,都使她心驚。她耐心的,不怕費事的,去設盡心機打聽錢家的一切,而錢家的事恰好又沒多少人曉得。她從電話簿子上找到公司的地址,而常常繞著道兒到公司門外走來走去,希望能看到仲石,可是始終也見不到。越是這樣無可捉摸,她越感到一種可愛的苦痛。她會用幻想去補充她所缺乏的事實,而把仲石的身世,性格,能力等等都填滿,把他製造成個最理想的青年。

  她開始愛讀小說,而且自己偷偷的也寫一些故事。哪一個故事也沒能寫得齊全,只是她的白字與錯字卻非常的豐富。故事中的男主角永遠是仲石,女主角可有時候是她自己,有時候是招弟。遇到以招弟為女主角的時候,那必定是個悲劇。

  招弟偷看了這些不成篇的故事。她是世界上第一個知道高第有這個秘密的。為報復姐姐使她作悲劇的主角,她時常以仲石為工具去嘲弄姐姐。在她看,錢家全家的人都有些古怪;仲石雖然的確是個漂亮青年,可是職業與身分又都太低。儘管姐姐的模樣不秀美,可還犯不上嫁個汽車司機的。在高第心中呢,仲石必是個能作一切,知道一切的人,而暫時的以開車為好玩,說不定哪一天他就會脫穎而出,變成個英雄,或什麼承受巨大遺產的財主,象小說中常見到的那樣的人物。每逢招弟嘲諷她,她就必定很嚴肅的回答:「我真願意和他談談,他一定什麼都知道!」

  今天,招弟又提起仲石來,高第依然是那麼嚴肅的回答,而且又補充上:

  「就算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汽車夫吧,也比跪下向日本人求官作的強,強的多!」

  §八

  祁瑞宣的心裡很為難。八月中旬是祖父七十五歲的壽日。在往年,他必定叫三四桌有海參,整雞,整魚的三大件的席來,招待至親好友,熱鬧一天。今年怎麼辦呢?這個事不能去和老人商議,因為一商議就有打算不招待親友的意思,而老人也許在表面上贊同,心裡卻極不高興——老人的年歲正象歲末的月份牌,撕一張就短一張,而眼看著已經只剩下不多的幾張了;所以,老人們對自己的生日是特別注意的,因為生日與喪日的距離已沒有好遠。

  「我看哪,」小順兒的媽很費了一番思索才向丈夫建議,「還是照往年那麼辦。你不知道,今年要是鴉雀無聲的過去,他老人家非病一場不可!你愛信不信!」

  「至於那麼嚴重?」瑞宣慘笑了一下。

  「你沒聽見老人直吹風兒嗎?」小順兒的媽的北平話,遇到理直氣壯振振有詞的時候,是詞匯豐富,而語調輕脆,象清夜的小梆子似的。「這兩天不住的說,只要街上的鋪子一下板子,就什麼事也沒有了。這不是說給咱們聽哪嗎?老人家放開桄兒(儘量的)活,還能再活幾年,再說,咱們要是不預備下點酒兒肉兒的,親戚朋友們要是來了,咱們豈不抓瞎?」

  「他們會不等去請,自動的來,在這個年月?」「那可就難說!別管天下怎麼亂,咱們北平人絕不能忘了禮節!」

  瑞宣沒再言語。平日,他很自傲生在北平,能說全國遵為國語的話,能拿皇帝建造的御苑壇社作為公園,能看到珍本的書籍,能聽到最有見解的言論,淨憑耳熏目染,也可以得到許多見識。連走卒小販全另有風度!今天,聽到韻梅的話,他有點討厭北平人了,別管天下怎麼亂……嘔,作了亡國奴還要慶壽!

  「你甭管,全交給我得啦!哪怕是吃炒菜面呢,反正親友來了,不至於對著臉兒發楞!老人家呢要看的是人,你給他山珍海味吃,他也吃不了幾口!」小順兒的媽說完,覺得很滿意,用她的水靈的大眼睛掃射了一圈,仿佛天堂,人間,地獄,都在她的瞭解與管理中似的。

  祁天佑回家來看看。他的臉瘦了一些,掛著點不大自然的笑容。「鋪戶差不多都開了門,咱們可挑出了幌子去。有生意沒生意的,開開門總覺得痛快點!」他含著歉意的向祁老人報告。

  「開開門就行了!鋪戶一開,就有了市面,也就顯著太平了!」祁老人的臉上也有了笑容。

  和老父親搭訕了幾句,天佑到自己屋裡看看老伴兒。她雖還是病病歪歪的,而心裡很精細,問了國事,再問鋪子的情形。天佑對國事不十分清楚,而只信任商會,商會一勸大家獻捐,他就曉得是要打仗,商會一有人出頭維持治安,他便知道地面上快消停了。這次,除了商會中幾個重要人物作些私人的活動,商會本身並沒有什麼表示,而鋪戶的開市是受了警察的通告的。因此,天佑還不能肯確的說大局究竟如何。

  至於買賣的好壞,那要完全依著治亂而決定,天佑的難處就在因為不明白時局究竟如何,而不敢決定是否馬上要收進點貨物來。

  「日本鬼子進了城,一時不會有什麼生意。生意淡,貨價就得低,按理說我應當進點貨,等時局稍微一平靜,貨物看漲,咱們就有個賺頭!可是,我自己不敢作主,東家們又未必肯出錢,我只好楞著!我心裡不用提有多麼不痛快了!這回的亂子和哪一回都不同,這回是日本鬼子打咱們,不是咱們自己打自己,誰知道他們會拉什麼屎呢?」

  「過一天算一天吧,你先別著急!」

  「我別著急?鋪子賺錢,我才能多分幾個!」

  「天塌砸眾人哪,又有什麼法兒呢?」

  說到這裡,瑞宣進來了,提起給祖父作壽的事。父親皺了皺眉。在他的心裡,給老父親作壽差不多和初二十六祭財神一樣,萬不能馬虎過去。但是,在這日本兵剛剛進了城的時候,他實在打不起精神來。想了半天,他低聲的說:「你看著辦吧,怎辦怎好!」瑞宣更沒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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